看著隱秀那張已然熟悉的俊容,福氣有點犯傻地搖了搖頭。「沒有、不、但是……我不能……我想……」吞吐的語句裡,有著難言的隱憂。
她看起來心事重重得像是吞了苦瓜,臉都皺起來了。隱秀很專注地看著她表情的變化。她在憂心什麼?
有一瞬間,福氣想答應,她想留在他身邊。可是理智的那一面提醒她,她當宮女的日子有限,總有一天,她會進入彤筆閣裡成為一代女史,屆時她該用什麼理由離開他?
她的表情已經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想法。
「別敷衍我,福氣丫頭。」隱秀說:「告訴我,妳為什麼不能留在我身邊?」他想要知道自己被拒絕的理由。召喚著過去的記憶,他記起他也曾經被她拒絕過好幾次。一個小小宮女怎能有那樣的決心拒絕那些太好的提議?
在他審視的目光下,福氣頓時覺得自己無所遁形。衝動地,她不顧尊卑地伸手遮住他那似足以洞悉一切的深眸。
隱秀沒有一雙碧色的眸子,但那對墨色的眼眸卻幽深得有如兩潭清澈的黃泉之水,彷彿能映照出世事的真相。
她不能被看穿。她也不想對他說謊。
他是隱秀。她不願意騙他。
她遮住他的雙眸。「別問,隱秀,別問。」
覆在他眼皮上的掌心傳來溫熱的少女氣息,隱秀大可以拿開她的手,堅持她說出答案。然而,也許是因為自她掌心傳來的微微顫抖,生平第一回,他容許另一個人遮住他足以洞悉一切的目光。
「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末了,他說:「妳想留在我身邊嗎?」
福氣咬著唇。「想。」
她想。好,所以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
他只是想確認這一點。輕輕拿開她的手,他重新讓她的身影映入眼簾。
兩人對視良久,隱秀終於道:「福氣,妳有秘密呢。會有一天,我能從妳口中聽到這個秘密嗎?」
福氣只是搖頭,那使隱秀忍不住歎息。「我想也是。可是,妳也未免老實得太過分了。妳就不能稍微敷衍我一下嗎?」就像他常常「敷衍」別人那樣。
福氣睜著大眼看著隱秀,不敢置信地道:「敷衍你?你在開玩笑嗎?隱秀。你剛剛才要我別敷衍你呢。」
隱秀愣了一下,咧嘴道:「或許我改變主意了,或許我也很矛盾,我不希望妳敷衍我,是因為我不想妳有事瞞我,可是當妳絲毫不想掩飾這一點時,我又忍不住希望妳能多少敷衍一下,起碼那還表示妳有一點在乎我。」
福氣咬著唇,思慮半晌才道:「你是個主子,隱秀。」
「那又如何?」他不高興地問,但臉上仍掛著習慣性的微笑。
福氣覺得那樣子的笑容實在很醜。「你不該跟我這個小宮女走得太近。」
「那又如何?」他不在意地反問。
「我很高興。」她垂下眼睫,沒看見他挑起眉的表情。
「哦?」高興什麼?
「我很高興你是隱秀。不論你是誰,你就只是隱秀而已。」福氣很認真地想將心裡的話說清楚。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
隱秀專心在聽,聽到後來,他懂了。於是這才釋懷。「我也很高興。」
她抬起頭,臉上浮現藏不住的喜悅。
隱秀扯了扯唇角,拉出一個微笑的弧度。「我是隱秀,而妳,是福氣。」
福氣點點頭。不論世事如何變化,不論他們誰將是誰,不變的唯有一件事,就是他是她心中的他,而她也是他心中的她。回歸本質與真相,身份已不再重要。
在這秋日的深宮之中,兩人的情誼迅速地加溫滋長。盡在不言中。
唯一略有微詞的是……
「對了,妳剛剛說什麼『濯濯春月柳』?」
隱秀聽過其他人耳語過這句話,知道那是在形容他丰姿清朗俊秀如春天的楊柳。當今世風盛行以華詞品評人物,在諸位皇子中,他的相貌素來為人所讚頌,民間還有人稱呼他為「春柳皇子」,令人啼笑皆非,慶幸還好不是「花柳皇子」。然而聽福氣的語氣,她似乎不贊同?
福氣眨了眨眼。「哦,那個啊……因為大家都在說……」該怎麼說呢?
隱秀語氣危險地問:「妳不贊同嗎?」
福氣圓睜大眼。「贊同你像一棵柳樹?」
隱秀噗笑出來。「妳裝傻。那句話是在讚歎我的相貌俊美無匹。」
福氣也笑。「我當然知道。不過,我不想敷衍你說我很認同之類的,而且我記得我跟你講過了啊,我實在分不出男子的美醜,因為……」
「因為妳的兄長貌若天人,天底下沒有男子比得過他們。」隱秀當然還記得她以前說過的話。
福氣用力點頭。「也沒有這麼誇張啦,但是我哥哥們是真的很特出……」
隱秀搖搖頭。「福氣,妳真會使一個男子的自尊心受傷。」
福氣很是無辜地想要抗議,但隱秀笑著轉移了話題……
*** *** ***
事後,雲蘆宮的三公主很是訝異。
原以為福氣會在得知隱秀的真實身份後惱羞成怒,憤而與隱秀一刀兩斷。但是事情似乎並未如她預期地發展。
可轉念一想,福氣這丫頭,素來就與旁人想法不同。
她看著福氣在她身邊一日日成長,由一個懵懂少女逐漸脫胎換骨。
她看著隱秀對這小丫頭的依戀日漸加深,卻因為想保護她而隱藏心意。平時他們不常見面,通常是隱秀假裝不經意地與福氣不期而遇,以為如此的「不經意」便能保護她,然而那是因為還沒有人留意到福氣這個小宮女對他的價值。
她將一切看在眼底,心中滿是憂慮。憂慮他們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僕人。
在這尊卑分明的宮廷之中,要越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代價,也許高過於想像。
偏偏他們姊弟倆失和已久,蘆芳找不出理由提醒隱秀注意這件事。
第七章
吾妹福氣,心性純良,自幼不以太史之女身份示人。太史家之女,生而名不載於世,以備有朝一日選入內廷,掌女史。初,吾父以為無女,令南風以女子身入宮闈,不意老來得女。福氣年七歲,初見南風,驚為天人,始一意勤讀經史,誓入宮代兄任女史。年十三,入宮為宮女,習宮廷事。年十六,出宮,後入彤筆閣,為女史,掌彤筆記功書過。而南風以病由出宮,重返太史家。吾妹入宮前曾涕泣不能止,問其故,竟不能答。南風憂其不能忍深宮寂寥,力勸阻之,然吾妹入宮之意堅定若盤石。是日別後,雖曾於宮中偶見其身影,然妹以覆面示人,兄妹相見而不能相認。此乃生為太史家女子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