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已近黃昏,暮色中,一匹快馬、一名騎者從西宮門疾馳而出,直奔西城門方向。
王都雖無夜禁,但行人只被允許在日落前出入城關,以確保都城的安全。
那匹自宮裡疾馳而出的快馬在城關前並未受到刁難,騎在馬上的男子不發一語地通過衛兵的臨檢,箭矢般奔向落日的方向。
王都盛京座落在一處地形平坦而遼闊的平原上,落日時夕照平野,大地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中。
如此暮色中,隱秀出了城,遠遠遙望已經出了關、走向落日的蘆芳。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屬於宮裡的物品,就那樣絕然地隨一個陌生男子遠走他鄉。再走遠一些,就要看不到她了。
他急聲喚她;「蘆芳!」
那遠去的身影似聽見了他的呼聲,稍稍停住,卻終究沒有回頭。
當消息傳到夏暉宮時,隱秀並沒有很震驚。或許是因為早已料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當她果真這麼做了,他心中仍然五味雜陳。
如果這是妳的選擇,蘆芳……以後可還有相見的一日?
或者這是我們姊弟倆最後的訣別?
為什麼不回頭?
隱秀沒有追上那抹走向黃昏的身影,他靜默地以目光遙送那身影逐漸遠去,直到夜幕低垂,再也看不見了為止,才掉轉馬頭,往身後那囚籠般的王城行去。
今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不是不曉得一個人在蒼茫寒夜裡獨行有多麼寂寞。可一個人冷到發抖,總比兩個人一塊凍死來得好。
遲早都得選擇的,下是嗎?
去吧,蘆芳。
不管我們選擇了什麼,妳說過的……妳說:「別後悔。」
回宮時,隱秀臉上沒有哀淒,只有一抹淺淺的笑。
*** *** ***
他沒有回夏暉宮,而是來到已經沒了主子的雲蘆宮裡。
發現福氣就坐在宮殿前的石階上發呆時,他也沒有很訝異。
過分靜謐的宮殿裡瀰漫著一股詭譎的氣氛,可宮外,福氣發呆的模樣,彷彿她還在狀況外,沒聽說發生了什麼事。彷彿。
他在她身邊坐下,也跟著發起呆來。
久久,支在下巴的兩條手臂酸了,她換了個姿勢,轉過頭看隱秀的側臉。
又過了久久,她看得累了,才問:「想說話嗎?」
他沒有轉過頭,只凝神看著遠處一朵含苞待放的秋花。「不想。」
她點點頭,隨後站起身來,伸了伸腰,轉身走進宮殿裡。
半晌後,她端了兩碗粥出來。「我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春雪姊姊煮的。」
早已過了用膳的時間,隱秀確實有點餓。他看向福氣;入夜了,但宮燈點亮了她的臉龐。
「好。」他接過一碗粥,與她並肩坐在石階上吃了起來。
熱熱的粥滑過空腹時,身邊的小女子突然長歎一聲。「好吃。我吃飽了……原來天塌下來的時候,也還是會想著要填飽肚子呢。」
這是什麼領悟!隱秀差點捧不穩手上的碗。
「小心灑了。」福氣連忙幫著捧住他的飯碗。「快吃吧。」全然忘了他是主子,她是僕。
隱秀也不打算提醒她這一點;他原本就不愛主僕的分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坐在一個小宮女身邊,吃著一碗宮女熬煮的菜粥。
半晌後,他將碗裡食物吃得涓滴不剩,空碗還給她時,她再度起身走回宮殿裡。
當她回到他身邊時,手中多了兩顆李子,一顆已經在她嘴邊啃咬起來了。
「要不要?」她遞出一顆。
隱秀無言地接過,也咬了一口。
酸中帶甜的李子滋味美妙,他可以用十種以上的辭藻來形容這李子的味道。
等他將果肉吃完後,福氣拿著一條手絹,向他討果核,他又無言地將果核放進她的手絹裡。
她解釋:「聽說南方人大多喜歡在自家宅子附近種幾棵果樹,宮裡的當令果子全是各方進貢的上等貨,這李子核如果拿來種,應該也會長出好吃的果子吧。」
隱秀沒有應聲,只是靜聽她述說。「春雪姊姊和春悔姊姊要去白稚宮伺候太后。春蕊姊姊本來是從內務府的掌燈部調來的,聽說那裡的女官空了一個缺要她去補。其他幾個姊姊也都被別的宮要走了,以後,雲蘆宮這兒,或許也會有別的主子遷進來吧。」
他一直聽到最後,才問:「那妳呢?妳會被分派到哪裡?」
「我?」福氣突然搖搖頭,笑道:「每個管事都知道我笨手笨腳,我想大概會讓我去哪個宮裡繼續當灑掃丫頭吧。」去哪裡都沒關係,反正都是在這後宮裡。
「是嗎?」原來蘆芳早已為她的侍從們悄悄做了安排,確保她的侍從都有去處,卻獨獨沒有安排福氣。是因為知道他會想留她嗎?他看著福氣,好半晌才問:「那……妳要不要來我身邊?」這是他第二次問她了吧。
「嗯,不要。」福氣搖搖頭。
「為什麼不要?」
福氣突然扭過頭去,心裡想:因為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啊。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就算會再回來擔任女史。不過那時即使見了面,也不能跟你說話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
他扳回她的肩膀。「福氣,來我身邊。」
她被扳轉過臉龐的同時,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似已壓抑了許久,早該嚎啕大哭一場。
啊,愛哭的丫頭。
隱秀捧著她的臉,任她那熱淚沾濕他的掌心,眷戀那溫暖。
她稚氣地抹著臉。「不行,我做不到。我很想答應你,可是我不能。」
他有很多的疑問,但是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因為你今天又笑得那樣難看,我不想老是看到一個人明明心底在滴血,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好像不這樣做會死掉……」
「就因為這樣?」他追問。總覺得絕不只因為如此。福氣藏著秘密啊。
「泰半是因為這樣。」她誠實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