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喜,」過了半晌,意濃再問她:「現在,你還認為嫁人是件喜事嗎?」
屋子裡並不冷,可元喜卻打了個寒顫。
她還是說不出話。
「好了,」意濃倒是先開口了,彷彿剛才什麼話也沒說過。她站起來,整理一會兒起皺的裙擺,然後淡淡地對元喜說:「現在,咱們去見我阿瑪吧!」
元喜還發愣地杵在原地,意濃已經轉身跨出屋子。
直到意濃已走進院子,元喜才回過神來,趕緊追了出去。
*** *** ***
「你知道,這件婚事是皇太后的意思,阿瑪不能作主。」祥府貝子隆德,在貝子府的大廳裡,悻悻然地開口這麼對女兒說。
「皇太后的意思,便是要女兒嫁進元王府做妾?」她直截了當地道出她阿瑪心底的話。
隆德皺起眉頭。「元王府與皇太后有極深淵源,是當今貴胄,若能嫁進元王府不算辱沒。再者,大貝勒的福晉不能為大貝勒生出一子半女,你嫁過門後若能為元王府產下男丁延嗣,雖說名義上仍然是妾,但屆時地位必定能凌駕正室之上,榮享厚福——」
「阿瑪,」意濃淡淡地開口,打斷隆德慷慨激昂的話。「女兒的幸福,得這樣費盡心機,爭取得來嗎?」
隆德臉色一沉,眼色顯得沉重。
意濃平靜地看著她阿瑪,然後又說:「再者,女兒做第一小妾,為元王府產子延嗣,往後當真就能得到幸福?阿瑪怎麼不怕,還有第二小妾、第三小妾,她們也為元府延嗣,也與女兒爭奪厚福?」
隆德臉色嚴肅,仍不說話。
「正室不能產子,姬妾們若是能挾子邀寵,就不能避免同室操戈、禍起蕭牆,屆時女兒的日子還能安寧,還能稱心嗎?」
隆德張開嘴想說什麼,終究又閉上。
「這樁親事,阿瑪能為女兒回絕嗎?」意濃幽幽問他。
她平靜的語調,道出口的話,卻讓隆德極度不安。
「這是皇太后的懿旨,這樁親事不能回絕。」隆德說。
「那麼,阿瑪能為女兒表達心意,進宮對皇太后說女兒不願嫁進元王府嗎?」
聽見意濃這麼說,隆德搖頭。「不能,」他坦率地回答:「太后為了這事,擇日還要召我進宮,可見此事太后心中早已經定奪,倘若我進宮與太后說出這番拒絕的話,不僅不能博得太后的認同,也將為祥府招禍。」
意濃凝望著她的阿瑪,她平靜得像水一樣的目光,讓祥貝子羞愧。
他並非只想到自己,然而因為他僅僅是一個無勢無靠的貝子,他只能慚愧自己不能替女兒說話,遇事只能忍氣吞聲。別說是皇太后,就連朝中一般臣子,他也不敢有所得罪。
「既然如此,那麼阿瑪便代女兒稟告皇太后,說女兒願出家為尼,所以,不能嫁人。」意濃說。
隆德抬頭看女兒,充滿不忍。「你何苦如此?一切只能怪阿瑪無能。」
「阿瑪不是無能,只是懼怕皇太后的權勢罷了。」她幽幽說。
隆德愣住,隨後黯然道:「你說的對,你的阿瑪不僅無能,而且還無膽。」
「因為怕得罪於皇太后,所以阿瑪一句話也不肯為女兒說?」意濃凝望她的阿瑪,正色問。
「阿瑪可以去說,但是……」
「但是不敢去說。」意濃接口。
隆德垂下了頭。
隆德是儒生,是旗人中難得的漢學文士,他精通漢學,氣質儒雅斯文。他也是慈愛仁厚的父親,可惜一生只會做學問,為人迂腐無膽,這一點,意濃清楚。
她問父親,只為試探。
她明白父親的心意,這就夠了。
「女兒願意出嫁。」她說。
隆德抬頭,眸中充滿複雜的神色。
「阿瑪,」意濃柔聲對父親說:「您還記得當年額娘去世之後,您聞訊日夜趕道,匆匆奔赴江南,激動地在額娘的靈前哭喪?那時您的真誠與真情,感動了在那之前,從未見過您一面的女兒。」
隆德的臉色變了,他沉重地點頭,眼神又轉為哀傷。
「當年您因為不捨女兒,執意要將女兒從江南帶回京城,那時女兒答應了您。現在,女兒要阿瑪答應女兒,女兒出嫁後,阿瑪便不可再為女兒憂心了。」她安慰父親。
隆德的眼眶泛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意濃卻笑了,她的笑容閑雅幽靜,就像水中的蓮花一樣清雅無染。
她忽然跪下,隆德愣住。
「女兒感謝阿瑪的養育之恩,請阿瑪受女兒一拜。」
「濃兒,你這是——」
「當時額娘是那樣愛您,她無怨無尤,做了您沒有名分的妾,還為您生了女兒。」她道:「您貴為皇親國戚,在江南小鎮裡威武風光,人人都敬您怕您,但是唯有額娘不怕您,因為她明白您是儒雅的文士,她心底對您只有敬愛。這些話,都是額娘親口對女兒說的。」
隆德的淚已經掉下來。
意濃已經站起來。「您生了女兒又養育女兒,女兒對您也有無盡的感謝。」
隆德別開臉,不忍聽這番話,也不忍看他的女兒。
當年他為回京城襲爵,竟不能與宛兒道別,就匆匆離開江南,回到京城,自此一別,他與自己此生摯愛的女子,竟成訣別。
隆德微瞇起兩眼,眼前彷彿又見到他離開那一幕的情景……
「貝子爺,這是宛兒姑娘為您生的女兒。」
「宛兒她好嗎?」
「宛兒姑娘產下女兒,身子稍弱,不過無礙。」
「我想見宛兒,她——」
「貝子爺,您見過孩子後就該離開了,宛兒姑娘說她不能見您,因為她怕傷心。」
自那一回之後,此生他再也不曾見過宛兒。
那個當時他還正年少、意氣風發之時,因熱愛漢學而遊歷江南,在江南與之相識相知,深深愛過的姑娘……
徐宛兒,生於杭州烏鎮,她當時年僅十六歲,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她是人間難得的秋水麗人,然而她的出身,甚至不夠資格與他回京做他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