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都是本社的報導嘛……大家都是為了公司好,不要計較太多……」美編在她身後心戰喊話。
一拿到燒燙燙、剛出爐的雜誌,方韶娜整個人都涼了。
封面是一個熟悉的,挺拔的身影,放得很大,旁邊還有各式的偷拍照點綴,每張都是不同的女人。最恐怖的是,雖然有著馬賽克遮掉眼睛,但其中有一張赫然就是她自己!
她顫抖著手翻開,那篇她寫得安安全全、四平八穩的會議採訪特稿,被改得支離破碎、不堪入目;裡面全都在爆八卦,鉅細靡遺,把所有對齊元德病情的猜測,各種小道消息,風流緋聞……全都列表寫得清清楚楚。
最後還有一段,特別說明新任齊總對記者的「特殊關照」,很拙劣的暗示著齊元竣會以昱東內幕消息為餌,引誘女記者上床……
屁!齊元竣就算是清潔隊員、撿破爛的,光那個體格就夠讓人垂涎到脫水!有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還需要用內幕消息當餌?胡扯!
整篇看完之後,方韶娜不只手腳都已經冰冷,她的腦袋也結凍了。
短短幾分鐘,她從天堂掉到了地獄。
第八章
中午剛過的城市街頭,車水馬龍。火球般的太陽高掛,熱氣蒸騰,室外溫度已經衝破攝氏三十度,稍微走動就令人汗流浹背。大部分行人都躲在有遮蔭的騎樓下,逼不得已要走到太陽下時,帽子、洋傘、袖套……各式行頭齊全得不得了。
而這時候,方韶娜卻在烈日下緩緩漫步,怕熱的她根本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對悶熱高溫和刺膚陽光毫無所覺。
她全身都在發冷,打從心底冷起來。終於體會到心靜自然涼的境界了,她的心根本不是靜而已,而是已經快死了。
從看到剛出刊的雜誌開始,還來不及發怒或困惑,就被一股椎心的恐懼給淹沒。恐懼感比冷氣還強,讓她在大熱天還渾身發抖。
最深沉的恐懼終於成真,偏偏來得如此出其不意。她交出的會議採訪特稿只有標題採用,其他幾乎全被改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四大頁的——麻辣八卦!
最無恥的是,還把報導掛上她的名字,這是徹徹底底的栽贓!
她衝到總編辦公室質問時,本來彭志磊還裝忙,肩膀夾著電話、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眼睛只盯著螢幕,一副沒空跟她說話的樣子;方韶娜狠狠摔上門,把彭志磊震得差點從辦公椅上摔下來。
「彭總編,關於這一期雜誌報導作假的事,能不能跟我談一談?」她故意放大音量,讓電話那頭的人——鬼才知道是誰——以及在外面拉長耳朵想偷聽的同事都可以清楚接收。
彭志磊被逼得下不了台,只好掛電話,一面作手勢要她小聲點。「妳先坐一下。」
「不用。」方韶娜居高臨下冷瞪著他。「請總編解釋,這期的特稿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解釋什麼?」彭志磊一臉無辜,「稿子來了,我看過沒問題,就上了,有什麼不對嗎?跟平常一樣啊。」
還裝白癡引跟平常一樣?虧他說得出口!
報導出問題,記者都推說是上頭的意思要這樣寫,而「上頭」如總編,就推說記者交上來稿子便是這樣。兩邊都無奈就對了!這招方韶娜看多了,今天居然倒過來用到她頭上,她還是本社記者哪!
「那根本不是我寫的特稿。」她一個字一個字說。「請不要侮辱我的智商。」
「咦?你們沒有協調好嗎?我是綜合妳跟中祥的稿子啊!他不但是攝影,文筆也很好,從以前在大曾報的時候,就常常文字跟攝影一把抓……」
方韶娜只覺一陣暈眩,有種血壓驟降,快要昏厥的感覺。
胡中祥便是上次一起去新加坡開會的新搭檔攝影師。她終於知道她與齊元竣在一起時被偷拍的照片,是出自誰的手了。
被上司與同事聯手出賣的滋味,真是筆墨都難以形容。她都這樣了,那齊元竣怎麼辦?被親密的枕邊人出賣,還把私事全部攤在陽光下,讓所有人批評討論?這又是怎樣的滋味?
談話毫無交集,彭志磊從頭到尾都不肯正面回答,把責任都推給攝影記者;而要找攝影記者對質,他又很「剛好」的出去採訪了。
望著彭志磊不斷閃避的視線,以及滿辦公室的同事,沒有人敢與她正面對望。方韶娜於是知道了,不知情的,恐怕只有兩個人——接電話的總機小妹,以及她自己。
其他人多少都已經知情,知道要發這篇所謂的獨家,知道她即將被出賣。
卻沒有一個人提醒她。
「我們也沒有寫得很明顯啊!妳的部分特別淡化處理了。」彭志磊強調著,彷彿是天大的恩惠。「韶娜,我已經暗示過妳很多次,要好好利用妳的優勢!每次看妳交來的稿子,都寫得不痛不癢,像這樣怎麼可能變成一個好記者呢?妳看看胡中祥,才跟妳出去開過一趟會,照片、報導、消息來源都掌握到了,他……」
「好記者的定義,就是要連自己的隱私都出賣,才算好記者嗎?」她突然累了,很累很累,不想再多說,也不想爭辯了。
眼前這個人的價值觀,和她的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再說也沒用。
所以她轉頭,就這樣走出辦公室。一路下樓,在人行道上木然而安靜地走著,無視高溫悶熱的天氣,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機械式的邁著步,孤魂野鬼般,游移在這個熱鬧的城市中。
腦筋一片空白地不知走了多久,一身大汗不說,還又累又渴,她下意識往便利商店走近,想買瓶水,卻是一踏入大門,叮咚聲還沒響完,就被雜誌架上大剌剌擺放的、新鮮燒燙的當期雜誌給嚇得落荒而逃。
一望見封面上的熟悉身影、熟悉的俊臉,今天清晨才被她細細吻過,吻出他嘴角微笑的,此刻卻恍如隔世。才瞥一眼,就讓她心頭彷彿插入一把冰涼銳利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