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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當桌上的鏡面忽地失去所有光彩漆黑一片,一股酒香,自子問的身邊傳來,她微微揚首,就見滕玉不知在何時。已命候在門外的鬼魅弄來幾壺酒,並一杯杯仰旨飲盡。

  去年釀的新酒,火辣燙喉,不似陳年醇香的老酒那般甘美。滕玉沒有理會子問看著他的目光,逕自轉過頭去,盡情大口喝酒,並在酒酣之際,趁此鬆手與始終尾隨在身後的過去作別。

  許多人都說,往事不記,明日就又是一個新的未來。

  那,始終跟隨在身後的,是什麼呢?其實,往事不是不記。

  只是不再去在乎而已。

  無奈的是,他與所有曾陷在情字裡的人們都一樣,都太在乎,都放不開手,卻始終都放不開自己。到頭來,究竟是情字纏上了他,抑或他親手困住了滄桑?又也許,當年那般的年少輕狂,只看見了背影卻看不見自己,因此不識傷心事,更不曉,那在一刀兩斷後的血肉模糊。

  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將酒灌下腹,絲毫不肯停歇,一杯杯美酒遭他狠狠吞嚥……子問望著他在被往事擄獲後,逼身傷口鮮血淋漓的模樣,並沒有阻止他將自己灌醉,此時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在醉了之後好好睡上一場,且在他的夢裡。全然沒有過去和著血與淚的追悔,或是那些非要他去為他們報仇的恨意影子。

  她只希望,他能求得深深一醉,並且得到了安穩的一睡。

  可無論喝得再如何多,那雙灰色眼眸的主人仍是神智清明,酒雖在腸中,欲醉,卻不肯醉……

  「在我流刑回朝前,我曾想過,我能忍的……」他的目光看向屋裡幽暗的角落,

  「即使她對外人道,她是被迫委身於帝也好,或是撒謊辯稱她是為了保全我滕家亦可,但,她就是不要親口承認,她之所以會做出那些事來,其實,全都是為了她的私心而已。」

  「什麼私心?」

  他緩緩側過臉,朝她低聲冷笑,「比起當一個宰相之妻,她更想當的是萬人之上的皇后。」

  當下一陣耀眼的白光劃破了天際,亦照亮了房裡的兩張面容,望著在外頭閃電下,滕玉忽隱忽現的輪廓,雷聲過後打在窗上的雨絲,令室內更加模糊不清,可子問全然沒注意到這些,她只是在第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之時,猶豫了一會兒後,輕輕握住他那因過度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手。

  下一刻,滕玉別開臉,轉眼看向窗外似要洗淨大地的大雨,過了很久,他沙啞又刻意壓低的聲音,混雜在雨聲中,幾乎就快聽不見。

  「我恨她……恨得即使將她碎屍萬段,或是挫骨揚灰,皆無法解我心中之恨。」

  他翻過手來緊緊握住她軟軟的小手,力道大得握疼了她也不知。「這幾百年來,我雖已盡力遺忘了生前的所有一切,可我從不知道,要遺忘一份恨意,竟是那麼地艱難……」

  歲月像條小川嗚咽而過,帶走了愛,卻獨獨帶不走,那沉匐甸的恨意。

  止不住的傷心,自子問的掌心一路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可就在她因此一一嘗過了訝異、不解,痛心、無法原諒之後,她只覺得自個兒就像是汪洋大海上的小舟,雖然四面八方的浪濤都曾打上來過,但,她想她的小舟,在風波止定俊,最終仍舊會回到安全的港彎靠岸。

  可,她卻覺得,滕玉心底的小舟,從來就沒有上過岸。

  滕玉低垂著頭,語中的恨意,令人無法漠視,「你可知,除了背叛與現實外,還有什麼是生命中所不能力乏受之痛?」

  「愛之……卻又在日後棄之?」很是後悔知道了這麼多的她,現在只希望她的腦際空空洞洞,不要再提起往事多想多看多聽。他轉過身子,眼中寫滿了恨至盡頭後,怎麼也無法抹去的無限傷痛,而後,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對她道。

  「不,是她最後所要求的,成全二字。」

  這種因成全而帶來的痛苦,無論用什麼手段.終究,仍是不輕易就讓人自泥淖中脫身而去。因世人從不明白,真正失去和永遠失去,這兩者問有何差別,更沒人能明白的是,「成全」這兩個字裡,它們包括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委屈、痛苦、不甚,和從未發覺的傷、心……

  隨著滕玉的話落,擱在桌上的銅鏡,鏡中再次出現了眼熟的人影,子問定眼一看,特意親自前來下詔賜死滕玉的月疑,在轉身離去前,淡淡地道。

  「為了我,你就成全我吧。」

  鏡中的滕玉,努力地捺下那等想殺她以祭他宗親的衝動,可即使,他已落到了心死且深深恨之這等田地之後,他仍是想知道,一手揭起這場惡夢的,究竟是她?抑或他?還是,從一開始就都不是他與她?

  「那,我們之間曾經擁有過的愛呢?」

  「那並沒有發生過。」她款款輕笑,而那笑意,看來竟是如比無邪,就像是在嘲諷著他似的。

  並沒有發生過?千刀萬剮,也不過如此。

  若是沒有發生過,那,所有人的幸福,其實僅只是她所為他帶來假象而已?抑或者,他打從娶她過門起,她就已在暗地裡伺機而動,而這樁被拆穿競滿是荒唐的婚嫻,最大的功用,就只是讓她有了接觸陛下的機會.而他.就只是她攀附通往青雲之梯?

  現下想來,從前那段表面上看起來幸福美滿的日子,真是個美麗的故事啊,雖說只是個謊言,可生活在謊言裡,卻比忍著椎心之痛的活著,要來得輕鬆多了,畢竟,在笑容與眼淚這兩者之間,後者,實是太過讓人難以下嚥……

  身處在鏡外,親耳聽見了月裳對滕玉所說的話後,子問不禁眉心深鎖,一手緊按住胸口,深深地感覺到,她愈是同情滕玉一分,心房裡傳來的銳利刺痛,也就更加痛苦。可她還是沒有因此而拋開銅鏡,強迫自己得看下去的她,在見著了滕玉胸膛裡的那顆心,早已被傷得千瘡百孔後,她不禁沉痛地閉上眼,不忍再多看那個無論在鏡裡或是鏡外,皆是百般折磨自己的媵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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