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些總是遠在天邊的佛界之佛,又是否能夠真正側耳聆聽一回她的心願?
「回答我吧,我不知我為何非得被留在這兒,我更不知,我究竟還要憐憫到何時才能罷休。」眼看著那些殘餘的燈火在風中微微動搖,她不禁回想起她曾經擁有過的夢,「告訴我……如此憐憫到了盡頭,會有什麼等著我?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和凡人一樣,都有顆心,會傷,也會疼的……你可知,當我坐在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時,我瞧見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花草點露,都有著上天派它們來到人世間的理由,但她呢?
其實對她來說,活著,並不代表就能活得像是自己,因為,有太多太多看不見的束縛,從一開始就已躲藏在她的生命中,一點一滴地,將她綁縛在佛界自以為是的命運裡。而她,從一開始就沒法拒絕也沒法迴避,身困在其中,她就只能隨波逐流,卻從來不能去改變些命運或是什麼,可最教她為難的是什麼?
是無可奈何,是束手無策。
或許上天從來都不會明白,當她永遠只能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不能阻止什麼,只能繼續對著所憐憫的人們,收拾他們的心傷,並納為已有,即便那根本就不由衷,卻還是得去做,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歲歲年年下來,當她看盡了腳底下的人間煙火,看盡了人們來來去去、困苦焦急、在佛座前因磕首而落下的淚滴時,她很想問一問創造她的佛界:這些,讓你們很自傲嗎?你們知不知道,只能認命地隨波逐流,站在一旁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改變,任由無能為力的感覺繼續侵襲,那又是何等感覺?
而這一切,多年來,她艱辛地嚥下,就像凡間的人們在面對困難之時,總是淡淡地說,這些只是命運的撥弄。
「倘若,你未曾流過任何一滴淚,那麼,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什麼叫做心痛,你更不會明白,在無能為力之時,那種欲淚卻又哭不出聲的痛苦……」
在許多不眠的夜裡,她常獨自徘徊在人間的夢裡,搜集著月光與人們夢想的碎片,裝飾著漫天的星光,渴盼著明日又是一個好日,人間無風無浪,天下太平。
可當風兒一起,六界或是人們.又擅自讓這座人間烽火再起,又讓人們心碎了一地之時,她就僅能依著本分與職責,在事後來到從未有人主動去收拾妥貼的殘局裡,一手掬起人們殘留在人間的遺憾,代他們嚥下所有的愛恨,好換得那些孤魂一身的輕鬆自在,再轉身離開這座人間。
成全了眾人後,那她呢?要到何時,才能有人也來成全她?
這麼多年來,她始終看不見她的盡頭,亦看不見,她終能卸責去任,拖著傷痕纍纍的心房,離開這座人間的一日。
「我不過是……想要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是,她不知道,她該回哪兒去……
落葉尚可落地歸根,西日至少知道自己該是向西,但她,卻不知該站立在什麼地方、該停歇在哪裡、又該回首看向哪兒。按理,她是佛物,合該歸屬佛界,可她打從睜眼以來,她就從未去過那個陌生之地,這是要她怎麼「回去」?況且,她根本就不曾在那兒存在過。若是重回神界?她的心底很清楚,無論待得再久,她也只是個暫宿之客,無論她再待幾百年,她永遠也沒法成為神界之神。
當她手中的佛首重重摔落至地,碎成再也不能拾掇的粉碎時,在那一地的淚水與傷心之中,滕玉這才明白,為何那夜,她會笑得那麼無奈。
你不想家嗎?
我有家嗎?
以往他總是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回神界也在人間待不下,可他卻從不知,天下之大,她是無處可歸。
她的家在哪兒呢?是在她常常偷偷仰望的白雲裡,還是在夜裡她常怔忡獨看的燭火裡?還是說,就靜在那一簾像是總想要將她的身影搶去的雨幕裡?
鬧烘烘的人聲,在佛寺裡的住持找來了護寺武僧來到大殿上,原本躲到下頭去的人們也回到上頭時,前前後後地一擁而上,緩緩淹沒了殿上那一顆一顆,淚水淌落的聲音。
風兒吹揚起滕玉黑色的衣袖,他探出兩掌,使勁朝殿上左右一震,在無心理會他事的子問怔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之時,一鼓作氣地打發了那些原有意上前靠向她的武僧,金黃澄亮的僧衣法袍映在她的眼底,她噙著淚回首,木然地瞧著那些面上有憤的僧人。
許許多多的心音,緩緩流淌至她的耳底,一如以往地,再來到了她的心頭沉澱,無力阻止的她,靜靜地聽著人們或許在日後可能遺忘或是永不可能遺忘的愛與恨,不知為什麼,以往總是得全盤收下不得反對的她,在這時,心湖平靜得就像一面如鏡毫無波瀾的海面,再也翻不起一絲細浪。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遠站在殿門處,自始至終,都沒有莊前跨出一步的滕玉身上。
在接觸到她的目光時,有若干根針齊紮在心頭上的疼痛,自他的胸臆裡悄悄蔓開來,因為,此時此刻,她的眼神就像是要與他分別,在疲憊到了盡頭後,她累得什麼也不想再想,只是一味地想要放下,一如她曾說過的心願一樣。
當子問轉身離開佛座之前,視而不見地走出大殿外,亦無動於衷地經過滕玉的身旁時,滕玉並沒有開口挽回她。
他沒有留她,只是看著她愈走愈遠的背影,就像遙遠的那日一般,他記得那時,他也是這麼看著這具被青鸞帶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燭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頭的雨淚,卻是滴之不盡,薄薄的雨簾捲去子問愈走愈遠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著她殘留在階梯盡處泥地裡的淺淺鞋印,在下知情的雨絲殷殷灌溉下,那麼一點點她曾走過的心血足跡,遭雨淚盛滿填平,融混在鋪地的雨水裡,再也追認不出半點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