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過衣衫的原上青草,帶來了婆娑悅耳的聲響,在走至銅鏡的近處後,其實一直沒有離開的皇甫遲猶豫地停下了腳步,思索了好半晌,本是打算回過頭置之不理的他,在想起了方才於問面上的笑意後,他又忍不住旋過身,一反初衷地彎下身子拾起那面鏡。
因日光之故,閃著一片刺目金光的鏡面,令人不適地幾欲合上眼,可就在皇甫遲欲棄鏡之時,鏡面驀然大暗,不見盡處的黯色擄獲了整個鏡面,他定眼細瞧,一道微弱的光影在黑暗的深處逐漸蔓延開來,而後離鏡面愈來愈近、愈看愈像是道人影,直至他看見一名女子就站在與他此刻所立一模一樣的草原上,不語地仰首看著蒼茫的天際。
透過銅鏡,他頭一回這般深深記住了一張只瞧得見些許的側臉。草原上穿竄過耳的風兒,似是歎息般地奏起蕭涼的聲韻,在原上此起彼落,但他卻連一聲也沒聽進耳裡,只是仔細瞧著鏡中那一張始終不肯側過臉讓他多看一眼,弧度優美、像是天邊的月兒般不可碰觸的側臉,一逕地希望鏡中之人能夠好好回首讓他見她一面。
驕陽閃爍似金,鏡中令人難忘的芳容遭到日光掩去,他別無選擇地閉上眼,在下一刻當他再次看向鏡中時,先前所見之景已不覆見,他只瞧見,方纔的那名女子。此刻在鏡中身著一襲繡有金色鳳鳥的華麗後服、頭戴珠翠后冠,一步步地踩在宮前金階之上,不一會兒,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地,她停下了腳下的步子,狠狠地拉下頭上所戴的鳳冠,再一把將它用力擲向遠處,無視階下舉朝大臣們個個面無血色,而後,她忿忿地抬起螓首,用力瞪看向鏡外的他。
站在鏡外的皇甫遲,愕然地看著她不甘的眼神,只覺得當不似是一腳踩沒了,因為,在她那目光裡所有強烈的愛恨,全都化為一雙雙拖扯著他兩腳不放的素手,直拉著他快速陷進無止境的深淵裡,不讓他有機會轉身遁逃,也不留給他片點喘息或是懊悔的餘地,身處其中的他,被那來得太快太複雜且無法明瞭的感情壓陷在裡頭,不明就裡之餘,卻赫然看見了在他這短短數百年來的生命裡,亟欲所知卻始終不得知,一直都欲尋卻遍尋不著的命運。
一幕幕令人心碎的愛憎與別離,在鏡中看來,有若煙雲過眼,只能逝去卻不可挽回,無法動彈的他,在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前孽鏡之後,一個從不曾有過的念頭,登時深深烙在他的腦海裡,像道揮之下去的影子。
他想受傷。
他也想在心頭留下幾道再難忘記的傷痕。
就在他的這一生裡。
流轉著歲月的鏡面,在越過了數個春秋之後,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夏季裡,只是,這一回在鏡裡的女子,在風兒吹揚起她的髮絲時,面上掛著淚痕的她,微微側過首,朝他一笑。
「我不要,也不願用。」她以冷靜的聲調拒絕了他手中那顆朝她遞去的舍利,「我要忘了你。」
不讓他明白其中究竟的話語,隨著懸在她頰上的淚珠墜落之時,跟著她一道被吞噬進了黑暗裡,再不讓他多探知一分,霎時覺得悵然所失的他,就只是怔怔地看著漆黑一片的鏡面,又再次恢復成了一面普通的銅鏡,靜靜地閃爍著燦亮如昔的日光。
可縱使如此,他還是知情了。
他知道,她正等待著與他相逢。
就在那遙遠的未來。
第12章
數千年後
似要掩蓋整片天地的風雪,掩蓋不住此處本是座巍峨,此刻卻已成了斷壁頹垣、火光通紅的山莊,刺目的火光將遍地的白雪染上了層焰色,同時亦照亮了皇甫遲的身影。
「你想做什麼?」背上遭插了一柄短刀的婦人,在赫見自莊外走來的皇甫遲,筆直朝藏在角落裡的軒轅岳走去時,掙扎地想要起身,可過重的傷勢卻讓她力不從心地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皇甫遲並未理會她,他只是彎身輕柔地抱起仍在襁褓中,即使經歷了這麼大的變故,依舊安穩睡著的嬰孩。
「那孩子……」看著他那小心翼翼抱著軒轅岳的模樣,婦人眼底泛著淚,萬般不捨地道:「那孩子,是忠良之後……」
「與我無關,也再與你們無關。」站在火星之中的皇甫遲,對於一地與軒轅岳有關的過往,既無動於衷,也不想施加援手。
騰起又墜落的焰火,在愈下愈大的雪勢裡,一如那些躺在殘莊裡的人般,逐漸無聲遠去,皇甫遲穩穩地抱妥懷中的孩子,一如先前所料的,他很快即發覺懷中的孩子不對勁之處。
屈指算算,這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若是就這般放著不管不去為他改命,或是不改變扶養的方式,那麼他決計是無法活過一歲,曇花一現後即在這人間凋零,可一旦為他政變了命途後,那麼這孩子未來就將悖離原本的正道……
算了,管它什麼正不正道?眼下他只該去做久遠前即下定決心之事,至於那將會對他人帶來什麼後果,並不是他所該在乎之事。
「看什麼?」躲在身後探看的目光實在太過刺人,皇甫遲不耐地問向那個始終躲在暗處之鬼。
「老夫不過是想知道,我的子孫究竟是托給了誰。」軒轅衛作夢也沒想到,在等待了數千年後,救了軒轅岳之人,竟會是個來自於修羅道的修羅,而他更難以相信的是,這個榮任人間國師一職的男子,看樣子似乎是打算親自扶養軒轅岳。
皇甫遲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若沒別的事就給我滾回鬼界去。」若不是看在手中娃娃的份上,他老早就一掌滅了那個總是騷擾人間的鬼後的裙下之臣。
軒轅衛緊斂著眉心,「為何你要救他?」
「你我心知肚明不是嗎?」他淡淡輕哼,拉起了衣袍為懷中的孩子遮去落雪,頭也不回地走過軒轅衛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