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我不願長大。」
「我知道,你想成世放暑假。」
「說得不錯。」
「有了有了,」亭亭叫起來,「這篇小說,就叫『暑假過去了』,象徵主角終於要面對成人的責任。」
「唷,還挺有社會意識的嘛。」
亭亭白若人一眼。
當日下午,她坐在書房內,攤開紙,寫將起來。
身邊開著無線電,音樂悠揚,一邊放著大壺冰茶,每寫三數行,站起來,踱踱步,其味無窮,管它寫得好不好,單是一這份樂趣,已經價值連城,把它當作終身嗜好,既可消閒,又可娛人,不亦樂乎。
亭亭寫到女主角回家進房間換衣服,一疊聲問女傭:「新買的兩雙鞋呢,擱哪兒去了?」
回答她的不是家中的老傭人,是年輕男人低沉富魅力的嗓子:「你是卡洛琳吧。」
原來他是她表哥,自外國回來,借住他家,他們自十歲後沒見過面,小時候,他老作弄她。
亭亭沉吟:「卡洛琳,這名字太洋化,要換一個,也不能叫小寶小鳳,非得挖空心思好好的動腦筋。」
恰巧客廳中擺著一大把玫瑰花。
若人順口說:「叫玫瑰吧。」
亭亭皺皺鼻子,「不俗呀。」
「我喜歡,我是讀者不是。」
「好好好,謝謝你的意見。」
亭亭再埋頭寫,半晌又抬起頭來,「表哥呢,表哥叫什麼名字。」
「阿尊阿積。」
「不大好吧,我又不是寫蘇絲黃。」
「留空白,想到再填上去。」若人說:「再講,姓名有那麼重要?」
「當然,」亭亭放下筆,「中國文字是像形的,姓名可以把人的樣貌性格出身刻劃出來。」
「嘩,這麼厲害。」
亭亭又低下頭來寫,直到傍晚,她摸一摸發酸的脖子,寫完第一章。
「才三張紙?」若人問。
「見人挑擔不吃力。」
「拿來看看。」
亭亭遞給她。
若人十分鐘就看完。
「怎麼樣?」
「像足少女日記。」
「這是褒是貶?」
「你確是少女,有這種風格也是應該的。」
「還有呢?」
「故事剛開始,情節還不明朗。」
「你就差沒打呵欠。」
若人笑,「你們文人就愛這樣,為了平平無奇的作品,自以為金科玉律,巴不得讀者焚香沐浴跪著拜讀。」
亭亭抬起頭,「我可沒那麼想過,如果我以寫作為業,主旨是為讀者解悶。」
「娛樂?」
「是。」
「人家會說你胸無大志。「
「娛樂是很正經嚴肅的事,人人需要娛樂。」
「老學究不這麼想。」
「我不認識老學究。」亭亭笑,「管他們呢。」
若人點點頭。
一日寫千多字算是很好的成績,兩個少女放下正經事去逛公司。
走到玩具部,聽到一個女孩子叫人:「家明,家明。」
亭亭立刻轉過頭去,被叫的是個小男孩,才三四歲,可愛得不得了,圓圓的頭,圓圓的腿,正奔開去。
亭亭問:「嘉明,佳明,抑或是家明?」
到底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了,若人立刻知道她想什麼,答道,「家明最好,最低調,最平凡,因此也顯得最特別。」
「那麼就叫家明好了。」
若人詫異:「你真是走步路都記得。」
「噯,不知恁地,廿四小時想情節。」
若人笑。
亭亭太過緊張,不過,態度應當認真。
表面看,這不過是一篇暑假習作,但若人有第六感,亭亭可能會從事寫作。
以後還會有第三篇第四篇要跟著來。
鄔先生在日後也許可以驕傲地同人說,他造就了一位作家。
若人不敢小覷亭亭,她實在十分投入。
一個人做不做得成一件事,是看得出來的,一個人有沒有決心毅力誠意去做一件事,也是看得出來的。
若人覺得亭亭這次會有成功希望。
亭亭天天寫,字數多寡不定,可是每日都有工作量,她也不大改動,「要改,不如從頭寫一篇」,許多字不會寫,到處打聽請教。
寫得比史諾比還痛苦。
花生漫畫中的小獵犬學寫小說,坐在打字機前,才寫了十個字,就說:「現在我知道李奧的心情如何了,李奧托爾斯泰當然。」
立刻開始自我膨脹。
他的小說開頭是這樣的:「那是一個黑沉沉風蕭蕭的晚上,一道閃電,一女孩尖叫,一扇門拍攏……」
聽上去蠻緊張的。
結果被編輯退稿,他受刺激僵住,好幾天睜大眼睛不能動。
若人把漫畫翻出遞給亭亭欣賞,亭亭笑得嗆咳,情同身受,直笑出眼淚來。
退稿。
退稿之前要投稿,投到什麼地方去?
勤力地寫了半個月,總算大功告成,立即趁新鮮熱辣,跑小書店去影印數份,真本留著珍藏,把副本讀了又讀,十分滿意。
第一個讀者是若人。
她笑說:「味道十足。」
亭亭緊張的問:「什麼味道?」
「流行味,你彷彿讀誰的作品著了魔,字裡行間都充滿那種調調,幸虧筆觸比他清新一點。」
亭亭揚起一條眉,「我並無抄襲。」
「是暗裡中了毒。」若人笑。
「真要注意一下。」亭亭懊惱。
「新手少不免向前輩借鏡,將來會樹立個人風格的。」
「你看好我?」
「不過要不停寫。」
「奇怪,你彷彿知道得很多。」 「唏,報上老有專欄教人寫作,你沒看到嗎?」
「這篇小說行不行?」
「你拿去給鄔老師看,我怎麼知道。」
「假如他說悶,又如何?」
「你可以說他妒忌你的才華。」
「王若人!」
亭亭考慮很久,不敢把作品拿去給鄔先生看。
也許,將來,寫得再純熟一點的時候……
寫得這樣辛苦,這樣用心,倘若鄔先生不喜歡的話,一切就完了。
亭亭輕輕撫摸著那疊稿子,不捨得交出去。
她到鄔先生家去。
在電話中她說有問題要同他商量。
坐在他幽靜的書房內,手中捧著香茗,卻又說不出話來。
鄔先生是亭亭的講師,不過三十出頭,還穿著褪色的牛仔褲。
當下他問亭亭:「開始動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