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笑容凝住。耳邊只剩遼如海潮的沙沙聲。
第六章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織女牛郎星……」
夜半無人私語時,夜色如水,如詩般的情景況境,他們坐在江明珠公寓外的台階上,但卻說著毫不浪漫的事,英俊或明媚的臉時而閃過一些陰影,辜負這良辰美景、浪漫如夢的詩境。
「我想過了,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就這樣結束。」江明珠抱著膝蓋,下巴抵在手背上。
「為什麼?」何紀川又惑又不解,直到此刻,仍覺得驚愕。
接到那通電話,他好半天沒能反應,不知該說什麼,驚楞住。呆呆在速食店坐了好半天,腦裡一大半空白,沒能好好的運轉思考。然後,他覺得他應該見江明珠一面,甚至沒想到問為什麼,只是想應該見江明珠一面,然後,也沒管夜有多深、多晚了,就到她公寓。
他沒要求進去,只問她要不要下樓坐坐。江明珠真的也下來了,也不多問一句,然後,兩人坐在她公寓樓外的台階上。然後,她說,他們不要再面了;然後,他才想到至少要問問「為什麼」。
「為什麼?」他重複一次,幾近喃喃。
「為什麼?」江明珠居然跟著喃喃,微微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這問題。「到目前我們認識有三個月了,見了許多次面,一起吃過許多次飯,在這『許多次』裡,有許多次你不得不遲到、半途提早離開,甚至乾脆把約會取消。本來,我也覺得沒什麼,然後,我想了一下,我並不是一個識大體的人,如果我喜歡的人不能全心將我放在第一位,像我在心上對他看重那樣,還是不要的好。這次是阿姨的女兒,下次是那個伯伯的侄女,下一次又不知該輪到誰,然後我就要被放在第二位,讓我委屈一下。我想,對方也不是不喜歡我,只是沒辦法,我得多體諒。既然體諒,就委屈自己一下。可是,委屈一下就有兩下,然後三下、四下,我總是要委屈一下下。」
她停下來,轉向何紀川,連名帶姓輕聲喚他。
「何紀川,你是個很好的人,我想,我們認識彼此之前各都有過各的故事吧。年輕一點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時簡直盲目無方向,什麼都可以不計較、都可以忍受犧牲。但是,現在的我不願再委屈自己了。雖然這些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也小題大作,你也是可信的,可是我並不是識大體的人,我不要以後又是那個阿姨女兒、這個表姨一通電話,然後,我就必須體諒,必須理解好好的一頓飯吃到一半中途被丟下一個人。所以,我想,趁現在我們認識還淺,就這樣吧,不要再見面,繼續下去了。」
長長一大篇話,她自己都奇怪她是怎麼說得出來的;說那麼多,呼吸還沒亂,也真難得。
何紀川靜了一會,側臉凝看她,表情由最初的詫訝、困惑、沒想到,到恍然似而柔起來而又歸諸平靜。
「妳喜歡我嗎?」他忽然問。
江明珠怔一下,似有迷惑,緩緩說:「我也不知道。」
「那麼,妳不喜歡我嗎?」他又問。
江明珠怔怔看著他。「我不知道。」
何紀川用力點個頭。「既然不知道,就不要太早作決定,如果妳其實是喜歡我的,妳不想將來後悔吧?」那樣低低如訴,如魔鬼誘惑人在耳邊那樣細聲慫恿蠱惑。
「我——」江明珠又怔,楞望著他,目光一時移不開。
然後,輕呼口氣,對著空氣說:「今天你大姑找你,沒說什麼嗎?」
何紀川承認。「是說了一些。」
江明珠一點都不意外,輕輕笑了笑。「如果說我們當局者迷,在霧中看不清,旁觀者清,你大姑在局外的人看得清楚些,都不看好我們。」
「我大姑的看法跟我有許多不同。」
「長輩的經驗之言是應該聽的。」
她竟在勸他跟她分手,這點也有趣。何紀川臉上浮起絲微的笑,表情清朗平靜。
「話是沒錯,長輩的經驗之談可以使我們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或傷害。但很多時候,重視的原則不一樣,價值觀的差別、與追求的差異,長輩的經驗往往不是那麼絕對的。我大姑的話的確很有道理,但是,我考慮與在意,並不是那些。這畢竟是我自己的人生,儘管我大姑有再大的好意,可是如果我就這樣放棄不去追求嘗試,我會不甘心的。」
「如果將來你後悔了,可就蹉跎掉很多了。」
「是的。我不會說我永遠不會後悔——要是那樣說,我都覺得太虛假。也許哪一時、哪一刻,我會後悔做這樣的決定,沒聽大姑的,但是——」又來了,這「但是」。因為這「但是」是屬於他自己的人生,他全權做的決定,必須對自己負責的人生。「但是啊,明珠,我大姑再怎麼對我好意、再有多少已被證明的經驗,我說過,這畢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的感情。試問,妳的人生、妳的感情,妳甘心依照別人的指引,就因為別人的經驗感受是那樣?妳不會不甘心,不會想自己頭破血流的去追求闖一闖?」
想想,古今多少重蹈覆轍的事兒?明明人家的經驗遭遇擺在那裡,諄諄勸誨,仍還是有那麼多紅塵男女,飛蛾撲火,非要自己去撞一撞、撲一撲,然後頭破血流,一身傷痕纍纍。
為什麼呢?
「是不甘願呢,可是,我也不想頭破血流。」因為別人家的經驗如何,都是別人的;自己的人生,是好是壞,自己不親自去追求嘗試,怎麼會知道呢?可江明珠想想,撞得頭破血流畢竟是激烈,敢愛敢恨的人才會不悔的,她不想再痛一次了。
「我沒有要妳頭破血流。」何紀川不禁又輕笑出來。「我也不會讓妳到頭破血流的地步。」
他頓一下,望著江明珠,眸中含情,但沒有文藝腔的去握她的手,或撫她的臉,只是望著她,直視她在夜色裡變似深黑的眼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