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睡床大到足夠讓六個他平躺著。初來殷家的第一個月,不管他換到床鋪的哪一個角落睡覺,她總是有辦法睡滾過來,然後踢到他,而且她仍睡得香甜。
有一天,又被她踢下床的他,墜下的剎那摔疼了腳與背。離鄉背井的害怕、與家人分別的傷心、面對陌生人群的恐懼、夜夜不能安寢的疲倦,在白天又必須在眾人面前強撐著精神……所有的一切,累積到衝破他忍耐的臨界點。
小小身軀爬回大床,殷睿騏伸出手堅持搖醒熟睡的小女孩,狠狠地、用力地搖醒她!
為什麼兩人的長相這麼相似,命運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她住在他見過最大、最漂亮的房子裡,穿的衣服又輕又暖又漂亮,隨時有最新最棒最獨特的玩具可以玩,每天餐桌上的食物美味到他捨不得吃,想打包起來寄給媽咪跟妹妹。
而他呢……而他呢?
他跟家人住在又髒又破的小公寓裡,鄰居們煙酒嫖毒樣樣沾惹。他有個愛喝酒、愛打人的爹地,媽咪每天辛苦的出門工作,賺來的錢只能勉強養活一家四口。在寒冷的冬天,他們家連暖氣也開不起,有時候想喝一碗熱呼呼的濃湯也是奢侈。為了生病的妹妹,連媽咪也病倒了,而他好想好想去搶銀行。就算是犯罪、就算會被關進監獄裡,只要有錢,只要給他錢,只要可以讓媽咪跟妹妹過好日子,他都願意去做。
他把自己給賣了,以一筆他從來沒見過、沒摸過的龐大金額給賣了。他知道有了那筆錢,媽咪跟妹妹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她們不用擔心冬天的寒冷、不用擔心下一頓飯的著落。不用擔心生病了該怎麼辦,甚至不用擔心那個男人的威嚇與拳頭了。
因為,他把自己給賣了。
這不是很好嗎?他最在乎的兩個家人,從此以後都能夠快樂舒適的過日子,所以他心甘情願的賣掉自己,這……不是很好嗎?
如果沒有賣進這戶姓殷的中國人家,他也會將自己賣進任何一個可以賺錢的地方,哪怕是私娼寮、哪怕是黑幫組織。
這樣很好……只是……為什麼在這樣的深夜,他的眼淚會一直流?
一定是她,都是她又踢他下床!即使是奴隸也有睡覺的權利!這十幾個晚上,他每天都被她踢,踢得他身體痛、踢得他累壞了,所以他才會哭。都是她害的!
用力抹掉眼中的淚,小小的雙手狠狠地想要搖醒睡眠正酣的女孩,不見到她醒來,他誓不罷休。
「小睿,要上學了嗎?」惺忪睡眼勉強睜開一條小縫。
「你踢我下床!」接近尖叫的高聲指控。
「床?床好好的……」小女孩口齒不清的道。
「你起來!」他爬上床,將她整個人拉起來搖晃。
坐在床上被搖得七葷八素的小女孩,這次稍微清醒了點。矇矓睡眼藉著微光,發現眼前的男孩一直在流著淚。
對了……小媽有偷偷跟她交代過。「小睿,你在想家嗎?不哭不哭,我給你拍拍。」細嫩小手臂伸出,抱住坐在她眼前的小男孩,一下又一下的輕拍他單薄的背。
「我給你拍拍,不要哭,我給你拍拍。」小頭顱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低喃。
「雖然大媽說你不可以回去美國的家,說這裡是你的新家。不過沒關係,以後我趁大媽沒注意的時候,偷偷帶你回去美國的家,隨便你要在那邊玩一整個暑假都行。」
直到背後傳來一陣輕柔的拍撫,小男孩才發現他的眼淚一直都沒有停過。「我不知道美國的家搬去哪裡……她們搬離原本住的地方……我不知道去哪邊找她們……」
「沒關係……大媽一定知道……大媽知道全世界所有的事,既然大媽知道,我以後也會知道。大媽都把秘密藏在固定的地方,以後我會幫你去偷看,看到之後我會跟你說。」
小男孩靜靜的流淚……半晌,「謝謝。」
「不客氣。我們是好朋友、是家人,我這樣做是應該的。」愈說愈小聲。語畢,小頭顱朝旁邊歪倒而下。
「小麟。」小男孩連忙扶住她。
然而她倒下的勢子也將他一起拖了過來,二人雙雙跌躺在舒適的大床上。
「小睿……睡覺了……睡著就不會想家了……。」小身軀在床上像條毛毛蟲般的蠕動,調整好位置便摟住了小男孩。「我們一起睡,在夢裡一起玩,玩累了就醒來,這樣就不會想家了……」
小頭顱往前一點,正好靠在他的頸窩邊,然後又沉入夢鄉。
看著她甜甜的睡臉,他心裡莫名的產生一股踏實感。他要保護小麟,媽媽跟妹妹不再需要他的保護了,但是小麟需要他保護一輩子。
他用力擦掉臉上的淚水,也伸出雙手抱著她。
睡著了,不想家,他們一起玩。這裡是他的新家,是他的家,他不想美國的家,他有好朋友也有家人,這裡是他的家……
從那天起,二個小孩兒總是抱在一起睡。
*** ***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只剩下她抱著他睡,像是無尾熊抱著尤加和樹一般,而他負責當那棵直挺挺的尤加利樹。
可能是因為他不習慣側睡吧?兩人要互相抱著,就必須要同時側睡,而他喜歡正面仰睡的姿勢。沒有為什麼,只是單純的喜歡加上習慣。至於他懷裡的小無尾熊似乎很喜歡側睡,雙手雙腳都攀在他身上的側睡法。雖然摟得他很難翻身、很難移動,可是他很喜歡她抱著自己的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被她需要,讓他覺得自己在她心中佔有一席之地,讓他覺得在她的價值觀裡,他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被捨棄的人。
她是他的好朋友、他重要的家人、他可愛的小主人。
不過這些話,他是不會對她說的,免得她偷走他的竹劍,推他去頂替上國語課,那麼就換他背一堆文縐縐的論語唐詩宋詞給國語老師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