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發現,專櫃外已站了一排男人,每個人的眼光游移,都銷定店內的特定倩影。
當女人們拿起衣裳在身上比畫時——
「好看。」男人們點頭。
「還可以。」男人們聳肩。
「你看了那麼久,到底有沒有喜歡的?」男人們催促。
店裡的女人或者白他們一眼,或者開心地在他們眼前展示,繼續鑽回店裡和其它同類廝殺。
如果愛情有一個具體實踐的方式,這就是了吧?
和心愛的她約出來,做一件其實很浪費時間的事,花一筆會讓你接下來三天縮緊褲帶的錢,替她買一件可能只穿兩次就束之高閣的衣服——而且,你還覺得甘之如飴。
「走吧,換季的衣服都沒有太好看。」仙恩殺出重圍,挽著他的手臂往電梯的方向前進。。
在這個樓層裡,有多少男人聽過相同的一句抱怨呢?毫無來由的,他胸口漲滿了幸福感。
「樓上是男飾館,我們去看看。」仙恩站在電梯口,瞄了一眼樓層簡介。
「我不缺衣服。」
「看看嘛!」仙恩不由分說,拉著他更進一層樓。
踏入男飾館,他再度發現一個「異象」。
前幾樓的女飾館,看衣服的是女人,站在旁邊等的是男人。然而,進了男飾領域,看衣服的居然還是女人,站在旁邊等的仍舊是男人。所不同的是,這回女人把衣服往男人的身上比,而男人還是一樣滿臉不耐卻縱容。
「喂,那件外套很好看。」
仙恩把他拉到一個知名的休閒服飾專櫃前,打量模特兒身上的寶藍色風衣。
「對。」他被動地附和。
「我們進去瞧瞧。」
在衣架上,仙恩找到外面那件展示風衣。她取了下來,驀地發現還有另一件同款式的墨綠色系。
她兩件都拿在手中,左手,右手,兩件輪流看了幾眼,委決不下。
「來。」拉著他來到穿衣鏡前,先在他身前比了比寶藍色的,「喜歡嗎?」
「喜歡。」他溫順地點頭。
再比一比墨綠色的。「這一件呢?」
「很好。」
「真沒建設性!」她白他一眼,把寶藍色那件塞給他。「你把外套脫下來,穿穿看。」
鍾衡偷眼一瞄,現場任人擺佈的同伴著實不少。同志們都很認命,所以他也跟著認命。
他在試穿藍色風衣時,一位專櫃小姐看出他們這一對頗有成交可能,漾著滿臉笑迎上來。
記起她不會說日文,他開始正要幫忙,仙恩頂了他一下,他立刻住嘴。
「你會講英文嗎?」仙恩甜笑。
一聽見女客口操洋文兒,專櫃小姐立刻倒退三大步,一臉驚惶地行了個禮,火速去換來另一個年紀大些,但能夠和客人溝通的小姐。
「May I help you?」專櫃小姐必恭必敬地彎腰。
「除了寶藍和墨綠,還有沒有其它顏色?」仙恩邊問,邊察看鏡中他試穿後的效果。
「只有這兩個顏色,這是今年最流行的顏色和款式。」然後專櫃小姐開始滔滔不絕,向她解釋該品牌今年的主打色系,以及風衣的質料。
雖然以後穿衣服的人是他,但是沒有人來試著說服他,或加以勸誘。
店員們深諳「毋枉母縱、絕不錯殺」的原則——男人旁邊的那個女人,才是她們銷售的重點。
從頭到尾,兩個女人自行商討哪一種衣領比較適合他,是小翻領、大翻領、直領,或寶藍色、墨綠色、卡其原色?而他一逕以溫順的表情,站在一邊旁聽。
「好吧!就這件墨綠色的。」仙恩終於打定主意,慨然遞出最後的結論。最後,她似記起了什麼,轉頭問問他:「你覺得呢?」
「墨綠色好看。」他馴善地附議。
「嗯。」她滿意地點點頭。
他貢獻出皮夾,她也毫不客氣,抽出一張金卡交給專櫃小姐。小姐刷完卡回來,也是恭恭敬敬先交給她,她再轉給他簽名。
在帳單上簽名時,他的眉宇間凝著溫柔的笑意。
整間百貨公司裡沒有男人置喙的餘地,而他們都覺得理所當然無比。
上下幾圈逛了下來,鍾衡手上的戰利品開始累積。他也開始同其它男人一樣,口中多了催促。
「這種包包你剛才看過了。」
「我已經有很多襪子了。」
「改天再來看吧,我肚子餓了。」
最後,他終於勸動興致高昂的女友,兩人的晚餐才有著落。
無論在初期的等候,後期的不耐,他心中始終沒變的,是那股濃濃的滿足感。
原來,平凡也能如此幸福。
※ ※ ※
「我姊夫為什麼會在你的辦公室裡?」
夜裡,兩人軟臥在床上。她的螓首在他臂上,他的手環在她腰際,兩人濃沉在歡愛後的慵懶裡。
她的淺詢,讓他腦中的困懶煙消雲散。
「你怎麼知道他在我辦公室?」他問。
「我下午打電話到你辦公室,請你來機場接我,就是姊夫接的電話。」仙恩拂弄他的短髮。「我不知道你和姊夫認識。」
他還以為,接到電話的人是籐田先生……
「我們小時候曾經同過班。」他淡淡道。
她輕喔一聲。
「你是在姊姊的婚禮上看到新郎倌,才認出他的嗎?」
他的手無意識地游滑在她裸背。
該不該告訴她呢?
說,與不說,兩方在他心口激烈爭鬥。
如果情境轉變,他是裴海,而她是池淨,他說什麼都不會坦露。
因為人對於自己的痛苦,往往容易沉陷其中,無法自拔。對於別人的苦難,即使親如手足,也能稍微站開來,以「關切第三者」的角度來衡量。
他所無法確定的是,她的反應會是什麼?
鍾衡墊高背後的枕頭,突然坐起來。
「仙恩,你知道我曾進過少年監獄。」
「嗯。因為你撞死過一個人。」她直言不諱。
「那個人姓池,是個菜農,在淡水登輝大道旁有一畦的菜田,我就是誤闖了他的田,才會發生意外。」他緩緩開口。
「姓池?」她一怔,隨之坐了起來。
「他是一個鰥夫,妻子過世七年了,身後只留一個女兒,當時她才不到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