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婷繼續等待他的回應,她知道這是意志力的拉鋸,沒關係,她願意等待。
終於他開了口。「……南投。」
小時候他常去南投的外婆家,雖然老人家都已過世,卻在他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回憶,兒時唯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那片田野山林間。
「好,就這麼決定!」她立刻答應,只要丈夫還有些留戀,就值得為此努力。
當妻子走出書房,他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感覺得出她氣勢萬千,這個全新的她相當耀眼,他的眼睛被刺痛到了,但很奇妙的,她還是讓他感覺溫柔,無比的溫柔。
說服了丈夫,接著就是女兒,他們三人是一家人,應該徵詢意見才能做決定,許書婷相信這是必要的,於是她找了女兒商量此事。「俞涵,你喜歡幼稚園的老師和同學嗎?」
「不喜歡。」丁俞涵回答得毫不猶豫,幼稚園的同學都是小笨蛋,老師都是大笨蛋。
「你喜歡我們這棟大房子嗎?」
「不喜歡。」爸爸常常不在家,家裡只有她跟媽媽,這個家好大、好冷清。
「如果我們搬到別的地方,你說好嗎?」
小女孩沒有思考太久。「好。」
「真的?」許書婷頗為意外,女兒一向討厭變化,搬家可是個巨大改變,為何女兒會輕易同意?
「嗯。」丁俞涵只是點頭,沒說原因,她無法適切的表達情感,她只是單純的認定,會讓母親雙眼發亮的事,一定就是好事。許書婷也沒追問,等女兒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何必強求在一時?
總之既然決定搬家,她把所有重複的皮包、華麗的衣服、細跟的鞋子都整理出來,交給嫂嫂處理,日後「仁心聯誼會」舉辦義賣將用得著。
原本許書婷很少自己開車,辭去司機後,她花了兩、三天來練習,聿好技術還不算太差,從今天起,她不能再做個由司機接送的少奶奶,她必須自立自強,天曉得這份認知讓她覺得棒透了!
先賣掉大房子和兩輛名車,辭去傭人和司機,再買一輛平價車,到南投縣買一間平房,其實是大有賺頭的。她大略計算過,憑著這些餘款和她的嫁妝,只要過著平常人家的生活,他們的財產應該可以過幾十年,就算要送女兒出國深造也不是不可行。
她剪掉所有貴賓卡和金卡,只留下一張普卡層級的信用卡,方便偶爾在網路上採買物品。從此以後不會再有重複買到的皮包,她應該感激這種單純,比起許多經濟困頓的身心障礙者及其家庭,他們已算是極其幸運的了。
她將所有細節都寫下來,一一報告給丈夫聽,丁凱軒聽完了妻子的計劃,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再次提起:「你可以去找個新對象,你要怎麼過日子都行,就是別可憐我!」
他無疑是矛盾的,既感動妻子的不離不棄,卻又不斷自問:留住她好嗎?很久以後,她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怨他?想到那可能上演的情節,他寧可孤獨以終,至少沒有太多愧疚。
許書婷完全不理,並非她不尊重丈夫的意願,而是這念頭太可笑了,她哪有力氣可憐他,光是要活下去就忙得團團轉了。但她很開心,他千方百計為她著想,她就知道他也有體貼的一面,只是常用剛強作偽裝,她會試著突破這面具,多多欣賞他的優點。
來日方長,他們有很多明天可以認識彼此,可以重新來過……
*** *** ***
十月,許書婷實踐了自己的計劃,吩咐搬家公司員工把行李運走,整間大屋子只剩下屋子本身,她沒有太多捨不得。然後她自己開車,載著家人離開台北,前往南投埔裡,丈夫和女兒都坐在後座,一家人的命運就在她手中的方向盤,她不能出差錯,她必須勇敢而堅強。
望著窗外陌生風景,越來越少人車,越來越多草木,丁俞涵終於開口問:「媽,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去新家。」許書婷踩著油門,方向越來越清楚。
丁凱軒一路上都不說話,把眼神藏在墨鏡下,對外界一切不做反應,這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落寞至此還能有什麼悲喜?身為一個男人,一個原本支撐家庭的角色,現在他連開車都做不到,除了沉默還可以有什麼表達?
目標接近了,那是座落在山腰間,一棟三十坪的平房,附帶庭院、車庫,才只要兩百萬,便宜到不行!若在台北,這種價格連間小套房也買不起,除此還附贈免費自然風光,多麼划得來。附近大多是農家,每戶之間隔著果園或花圃,最近的鄰居在三公里之外,許書婷由衷佩服自己的眼光,這才叫世外桃源。
她停好車,替丈夫和女兒打開車門。「這裡就是我們的新家,喜歡嗎?」
戴著墨鏡的丁凱軒走下車,現在他時時都得戴眼鏡,室內戴平光眼鏡,室外戴墨鏡,以保護眼睛不受陽光或風沙刺激,眼前風景不甚清晰,但確實是一片綠意,他可以感覺到眼睛的輕微變化,壓力減小了一些、呼吸暢快了一點,但他依然沉默以對。
「好漂亮∼∼」丁俞涵比較誠實,直接表達她的感受。
「我也這麼覺得。」許書婷完全認同女兒的評價。
搬家公司的貨車已經到了,員工們正在樹蔭下吃便當、喝飲料,看到他們招呼說:「太太,你們的東西要搬進屋吧?」
「是的,麻煩你們,我在紙箱上都寫得很清楚,分別放在客廳、廚房、主臥房、小孩房和書房,請你們注意一下。」這招是許書婷向仲介業者學的,分門別類,才不會在拆箱時又找個半天。
「沒問題。」員工們就喜歡這種有概念的客戶,省得問來問去浪費時間,於是大夥兒吃完午飯,立即投入工作,一小時後,該卸下的都已卸下,許書婷付清了搬家費電,接下來就得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