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允湛厲害的地方就是他可以用新聞主播般冷靜嗓音、中性不骯髒的詞句,組合出傷人於無形的話語。
她顫巍巍地收回自己的作品,看著上頭她用簡單的線條鉤出的交纏圖像,她自以為是後現代的抽像畫,在他眼中居然只是低俗的保險套包裝?
這……教她情何以堪啊!
累積多日的鬱悶,慢慢發酵出一種衝動的勇氣,她爆發了。
「樓允湛,我受夠了!你今天如果不給我一個合理解釋,就算是違約,本小姐不幹了!」她將手中的圖稿用力拍向房間裡唯一清爽的桌面,非要個公道不可。
樓允湛無言地收起雜誌書本,將她的圖攤在桌面正中央,逆光的眼鏡瞥了她一眼,思慮清晰地開口:「之前的討論,我們決定出以象徵性的簡單線條,畫出情感由淺到濃的階段變化。因此,妳必須訂出至少三種基本的意象圖騰。」
「我覺得我畫出了男女之間那種強烈的吸引。」她自認有掌握到重點。
反光看不見眼神的鏡片,又晃過她一眼。「但我希望妳發揮的是煽情,不是濫情。」
「啥?這有差別嗎?」她皺緊了眉頭,聽不懂大老闆的邏輯。
修長的手指指向紙上的圖畫,他點出問題所在。「既然要做圖騰式的設計,表現手法就不能太明顯,一筆一畫要精練收斂,將想法完美的隱藏在線條中,引人遐想。而這個,太過了,一眼就讓人看透,少了想像的深度。」
被他這麼一說,白湘凝仔細研究自己的作品,不得不承認,他挑剔有他的道理。
但理智上的同意是一回事,情感上的抗拒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緩緩地抬起頭,默默盯著他瞧,許久才冒出話來。「你知道我生平最討厭的是什麼嗎?」她天外飛來一問。
「願聞其詳。」他很客氣地請教。
「我最討厭那種把個人尖銳又刻薄的主觀批評,用絕對的語氣包裝成天下唯一的真理,然後自以為是有智慧、有想法的人。這種人最喜歡用高高在上的姿態,對他們不喜歡的東西吹毛求疵,自以為眼光精銳,條理分明,自己卻不見得有能力做到自己嘴上說的那些批評。這種自鳴得意的傢伙,不是活在狹小封閉的世界,就是自卑到必須用自大掩飾的可憐境界。」一有機會發洩,她馬上滔滔不絕說出內心最深的怨恨。
樓允湛對她的憤恨一點都不意外,隨手在桌上一旁的紙堆中抽出一本筆記本,不經意地翻著。「聽起來,妳似乎是個厭惡別人批評、小心眼又愛記恨的人?」
筆記本上黏著許多剪貼下來的文字段落,除了黑色的印刷字體外,更多的是沭目驚心的紅色顏料。扭曲的紅色筆跡不是在文章上打個大叉,做濺血的效果,畫些慘烈的肢體屍塊,就是在一旁的空白寫著惡毒的詛咒。
在第一天清理桌面時,他發現這疊為數不少的剪貼簿,馬上能理解這張桌子的用途。
這張塞在最角落的書桌,是白湘凝專門用來收集她作品的評論,無論是報章雜誌或是網絡論壇的批評,她全彙集成冊。除了別人的意見,筆記裡也記載著她的情緒反應。
收集好評的本子裡,頁面大致是乾淨清爽,間雜著幾幅她隨手畫下的開心小圖樣。而在負評的筆記裡,就精采得有些血腥了。
鮮紅色的顏料加上聳動標題與插圖,清楚地傳達出她的不滿以及怒意。
「天底下有誰會愛負面的批評呢?我不否認自己是小心眼、愛記恨。可是我這種人也會聽進批評,更有改進的企圖心。」沒注意他的舉動,白湘凝一個勁地說得痛陝。
他認同地點點頭,發現在顯眼的紅色筆跡下,有些簡單的反省眉批。對於這種有點自虐又矛盾的行為,他好笑地抬眼望向她。每認識她一點,他總會多些不尋常的新發現。「妳真是個奇怪的傢伙。」他只有這個結論。
正說在興頭上的她根本聽不進其它聲音,完全投入自己的世界。
「我覺得有批評是好事,可是批評有很多形式,一定有更容易讓人接受與反省的表達方式。總而言之,我對那種很不客氣、很自以為是的說法,非常感冒就是了。」
「所以,妳對我很感冒?」他翻到她的最新筆記,日期剛好是一個星期前,裡頭當然詳盡記載他說過的經典名言和她最真實的響應。
這冷冷的嗓音鑽進她激昂的情緒裡,她終於有空回頭看他一眼。
這一眼,她瞪凸了眼珠,焦急地搶回她親筆留下的證據。
「呃……」她尷尬地吞口水,努力擠出和善的笑容。「我剛剛也說過,批評有很多種。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你是屬於那種可以讓人深深反省的金玉良言。」
樓允湛淺淺拉出笑容,折光的鏡面始終透不出真正的心思。
「如果妳聽進我的建議,那麼現在該做的事情,只有一項。」長指再點點桌上注定被丟棄的圖稿,監督的工頭發出開工的暗示。
殘忍的事實壓出她的哀鳴,沉重地收回被駁回的第二十八號作品,認命地窩回牢房繼續接受凌虐。
*** *** ***
白湘凝住在主題旅館裡;這棟旅館裡除了客房,在一樓還有一個獨立的店面。
將這小小的店面繞過一圈後,她失望地趴在收銀櫃檯前,對裡頭一個低垂長髮的女子抱怨。
「老闆,妳這裡怎麼沒有普通一點的保險套呢?」她問得有氣無力,手裡掐著前一天被退稿的作品。
樓允湛說她的作品像低俗的保險套包裝,她就來實地取材,看看所謂低俗的包裝到底長什麼樣子。
可是這家離她最近、又是保險套的專賣店裡,居然找不到半個她所認知的保險套包裝!
種種的不順,讓她受傷的心增添了更多無奈。
聽到她的聲音,櫃檯裡的長髮女子緩緩拉起頭,露出長直髮下的白色長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