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負氣離開溫泉旅館後,堂司就沒有回去過,因為他害怕面對的是人去房空的淒涼與孤絕。
接下來,他飛離京都抵達美國,用大量的工作讓自己持續處於忙碌狀態,無暇胡思亂想。
在他的努力下,取得了與美國兩家最具知名度的電影公司合作權,成功拓展歐美市場,證實他的成就絕非僥倖,除了傲人的家世支撐,更重要的是本身的實力。
這段期間,堂司去了一趟洛杉磯,向為了愛情、寧願捨棄堂家二少爺身份的孿生弟弟堂義,祝賀他雙喜臨門——和已懷有身孕的妻子公證結婚。
那場party簡單而溫馨,幸福的氛圍下,孤寂大舉入侵,堂司不由得多喝了幾杯,迷醉自己總是太清醒的神經。
當回到台灣的第三天,堂司才現身於每個月的例行會議,聽取各部門主管的報告,並且下達指令與執行方針。
會議解散,已是下午兩點。
「接下來有什麼行程?」堂司頭也不抬地問立於辦公桌前的秘書。
「董事長,有個包裹是上個月從京都的溫泉旅館寄來的,收件者直接寫了您的名字。」秘書連說話的語調和音量都盡量克制得宜,因為他看起來很疲憊,好似隨時都會不小心爆炸。
堂司頓了一下,沒有接腔。
「是一本筆記本。」秘書說:「那邊的負責人以為可能是董事長的私人物品,沒有翻閱過內容……」不過筆記本是隨處可見的樣式,不像是講究品味的他會擁有的東西。
「給我。」堂司冷冷地說,總算有了回應,不讓秘書唱獨角戲。
接獲命令,秘書立即把拿在手裡的本子端放在他面前。
他一眼就認出,這個筆記本所屬何人。
遣走秘書,堂司翻開記事本,逐字閱讀起內容。
上頭記載了令他心驚的病名與症狀,還有更多教他動容不捨的真摯情感,與茫然無助的悲歎。
以為已經死了的心,原來還有痛覺,還會心疼。
堂司咬著牙根,一陣酸楚充盈眼眶,俊臉因強忍淚水而扭曲。
他忽然想起,堂義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你如果不相信愛,有一天,老天爺會讓你相信,甚至刻骨銘心。
當時堂司還取笑他是無聊的哲學家,現在,自己竟也成了笑話。
若這是老天爺給他的懲罰,他欣然接受。
第十章
聽從醫生的建議,李夜泠盡量找些手腦並用的事,讓自己投入其中。
從京都回來,她的病情有加重的情況,連家人都已經察覺她的異樣,進而得知她是阿茲海默症病例中極為少數的年輕患者。
李家陷入一片愁雲慘霧的陰霾中。他們雖然嘴裡不說,但眼中的同情和悲傷,已深深感染了她。
這些日子以來,李夜泠持續服用藥物,以延緩記憶的喪失。但這一個月內,她不記得的事仍不斷增加。
她在生活起居方面仍舊沒有問題,還可以照顧自己,只不過,她已經畫不出像樣的服裝設計圖稿,書本的同一頁看了兩天仍沒有進展……
於是她索性放棄最愛的興趣,一如放棄她最深愛的他。
然後,她開始學陶藝,也樂在其中。在揉土、捏陶、雕刻,及上釉至燒窯的過程,李夜泠意外在勞動中獲得身心的鬆弛。
由於剛接觸不久,她的技術還不是很純熟,往往不得要領,每回挑戰手拉坯都慘遭失敗,陶土成了一團爛泥。
李夜泠並不氣餒,再接再厲著手進行今天的第三次拉坯。
她全神貫注,連陶藝教室發生騷動她也毫無所覺,一心專注於指尖的陶土。
直到一堵寬闊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背,而她也嗅聞到一股香水混和著尼古丁的獨特氣息,她才猛然一怔。
好不容易成形的陶坯因受力不當而變形,但她已無心顧及。
「進度好像不怎麼樣。」堂司坐在她身後,雙手穿過她的腰際兩側,附在她耳邊低笑輕喃。
李夜泠神經緊繃,僵化成一座雕像。
他為什麼會來?為什麼用那種溫柔得令她心痛的語氣說話?
她想裝作若無其事,奈何力不從心,連心臟都在顫抖……
「記得這個嗎?」堂司拿出外型簡單的記事本,置於一旁的矮木桌上。
李夜泠看了一眼,緩緩搖頭。
「那是你在京都時寫的日記。」他給了提示,希望有助於她回想。
盯著本子怔忡片刻,她仍是搖頭,不認為那是她所擁有的。
「你記得我們在京都的事嗎?」堂司說話時,嘴唇有意無意觸碰她白皙的貝耳與耳後的柔膚。
李夜泠反射性地縮起肩脖,亂了心神。
「當時你不願意讓我知道寫了些什麼,表示本子裡寫的是很隱私的事。」他一邊說,一邊把毀壞的陶土切開,雙手沾了水,開始塑陶。「可是離開時,你卻把那麼重要的東西遺落在旅館裡,為什麼?」他刻意試探。
李夜泠不敢妄動,雙眼注視著他修長好看的手熟練地調整坯土,不由得跟著旋轉的陶土一起暈眩。
「我看過記事本的內容。」堂司主動招供,暗中留意她的反應。
一般人聽到記載了私密心事的本子被閱讀,通常都很緊張、很憤怒,可是,李夜泠卻出乎意料的冷靜。
因為,她壓根不記得自己寫過什麼,甚至還質疑他帶來的記事本,真的是她的嗎?
「夜泠。」堂司的大掌覆住她的手背,充當起陶藝教師,引導她正確的拉坯方法。「生病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他低嗄的嗓音挾帶著氣惱與心疼。
她震驚,臉色刷白。
「你這個傻瓜!」他近乎歎息。看完記事本後,他遭受莫大的衝擊——
她總是為他著想,以他為重,在她內心飽受煎熬掙扎時,他卻霸道地要她全盤接受他的要求,從不曾深入瞭解她的處境。
她的情深意重,令他無地自容。像他這樣自私、冷漠,又不懂得珍惜的愚蠢男人,並不值得她如此無悔深情地對待。
她那麼多年的守候,他卻一遍又一遍地用傷害回報她,每每想起,堂司就自責得無以復加,難以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