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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喪禮過去,她漸漸從那種近乎空白的麻木中甦醒,一如往常地繼續生活,而且適應得很好,甚至能平靜地想到他、提到他,彷彿一切只是南柯一夢。

  只是,她從來沒有將「死亡」這個字眼跟他相關聯,從來沒有。

  因為他沒有跟她說過再見啊。

  當年,他中途闖入她的人生,笑著跟她揮手說嗨,要是他將提前離場,一定也會跟她好好道別的:「別傷心」、「好好保重喔」……那樣一來,即使再難過再不捨,最後她也能學著接受。

  但是,時日飛逝,她卻連夢都沒夢到過他,找不到真實感,好像幼年想到媽媽時那樣,總覺得他只是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然後有一天,他會背著滿行囊給她的紀念品回來,笑咪咪地說:「嘿!有沒有想我呀?」

  所以,她迫使自己忘掉那個已成忌諱的日子,家裡也再沒人提及,直到今天,那溫吞燭火來不及燒融一組數字,粗暴地焚穿她的知覺——

  原來,原來……已經過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一天一個防波堤,連洪流都能設阻,但在暴起氾濫的哀痛面前卻如此不堪一擊,轉瞬崩潰。她逃過一次,在當時用盡抗體,這次卻無能再抵禦,長久以來遭受排斥的事實像晶片植入靈魂,痛徹心腑。

  恍惚中,她感到有人伸出一隻手輕撫自己頭頂,那人的撫慰跟哥哥一樣溫柔,可是,即使淚眼模糊,她也曉得那一定不是他。

  哥哥、哥哥、哥哥——要是用盡全力這樣喊,能不能至少將他的魂魄喚來?恐怕行不通,他一定聽不懂的,因為……

  「他在世時,我從沒叫過他哥哥。」

  她總是戲稱他小盂,起於他說小時候,一直把自己的孟姓錯寫成盂。

  「沒大沒小!」有一次,被爸爸聽到了,板起臉孔要教訓她。

  「沒啦、沒啦,是我要她那樣叫的。」是他跳出來為她解圍。

  「唉,你就是太寵她了……」連爸爸也忍不住這樣抱怨。

  其實,她早該改口喊他哥哥,如今卻再也沒機會了……

  這念頭似條鋼絲狠狠勒痛淚腺,頓時淚如泉湧;她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失去聲音,眼淚還沒乾涸。

  原來這些年來,她所欠缺的,只是這樣一場痛哭,以及承認真相的勇氣。

  而今幫忙補足她的,是身旁陪著自己的、這個與眾不同的人。

  是的,即使哥哥已經不在,她也終於找到其他可以放心哭泣的地方……

  然後,當所有悲傷痛苦全隨淚水傾洩而出,她才終於可以開始恣意思念他。

  第5章(1)

  夏季晝長夜短,時近傍晚,天色還透著淡淡的光。

  台北街頭。聶鳴鋒沉默地靠著車門,側首凝望放下車窗的車內,那張略顯憔悴的臉。她像個孩子,哭累了,雙眼紅腫,靠著椅背睡著了。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光看著一個人哭泣,居然也能這麼令人難受。

  想到剛才,她不是安安靜靜地流淚,也不是自制地輕輕嗚咽,而是像個受傷的孩子那樣失聲痛哭,他胸口不禁又是一陣抽緊。

  「唉……」耙耙頭髮,他自嘲一笑,生平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無能,居然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傾聽她的傷心,守著她流淚,說不出有力的安慰。

  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他走到人行道旁一棵樹下,站在可以清楚觀望車內情況的位置,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小虎,他按鍵接聽。

  「團長,大事不好了!我們……那個……維尼她……維尼她……」

  「她跟我在一起。」打斷他的滿腔惶恐。

  「什麼?」小虎驚愕。「你是說,維尼她……」還有點愣愣的。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們不用擔心,可以先各自回去。」

  「不行啊!代志可大條的,驢子她……驢子她……」語氣悲慟。

  聶鳴鋒皺眉,嚴聲命令:「說清楚。」

  「驢子她打擊太大,眼神空洞,表情呆滯,靈魂出竅……她這次不是當機,是斷電停機啊!慘了啦!怎麼會這樣,都是我的錯,為什麼要叫她選蛋糕——」

  「安靜。」真沒辦法,就幫這傻小子一把吧。「我現在要說的話很重要,注意聽著。你,快到驢子那,什麼都別管,只管用力抱緊她,聽懂沒?」

  「啊?這……這是為什麼?」

  還沒得到答案,在旁有人插問:「怎樣,團長說什麼?」

  「團長不曉得為什麼,叫我去抱住驢子……」用非常疑惑的聲音複述。

  「噗……咳嗯,笨,那是為了通電啦!救人如救火,還磨蹭什麼!」

  「可是……」

  「天哪!不好了,快來啊小虎!驢子她沒氣了!」遠遠傳來一聲驚呼。

  「呆頭虎你還杵著幹嘛,快來嘴對嘴過陽氣給她,過了奈河橋就沒救了!」

  乒呤乓啷,電話那端,一陣兵荒馬亂,然後通話結束。

  聶鳴鋒啞然失笑,看樣子,那邊是不用自己雞婆費心了。他雙手插口袋,站在原地吹風想心事,直到見到車內的人動了動,她醒了?他快步上前。

  她睜開眼,一時有點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很快地記憶回流,她霍地坐直身,怔望佇立窗邊的他。「我……睡著了?」開口才發現喉嚨乾澀沙啞。

  他繞回駕駛座,開門坐入車內,從後座撈來剛才去旁邊便利商店買的寶礦力水得,扭開瓶蓋遞給她。「口渴嗎?要不要喝點飲料?」

  她接過,口乾舌燥,很快喝完,補充被揮霍的水分。

  「感覺好點沒?」

  「嗯……」她放下空瓶,模糊地低應一聲。

  被悲傷灼燒過的雙眼提醒她,自己是怎樣毫不節制地在他面前哭得淒慘,目前她卻沒有心思尷尬。爆發大哭一場後,感覺雖然好過許多,然而長久以來的鬱結,畢竟無法一時半刻就完全鬆開。

  她頭垂得低低的,雙手在腿上不覺握緊,微縮著肩膀;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如此脆弱又無助的一面,使他胸腔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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