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瑪亞有一剎錯覺,望著他深沉的黑眼睛,彷彿看見另一個自己。還是自己,被這男人的目光窩藏了?她心悸得很厲害,有股想要撲上去緊緊擁抱他,然後號啕大哭的衝動。
因為,我看得起你。
簡單一句,融化了愛故作堅強的少女巫瑪亞。
被生母遺棄,苦於生父的歇斯底里,巫瑪亞從不知自己來這世界有何意義,又有什麼重要的。
才十八歲,她就覺得人生很累,要擔心經濟狀況,要照顧任性的老爸,要抵禦父親歇斯底里的病態情緒。但她沒空自憐,忙著應付現實世界,提早世故,學會麻木。其實內心是空洞不安的,其實暗地裡面對外人是很自卑的,其實最想要的是可以躲起來不見人,逃避殘酷現實,逃避與人接觸,因為不相信任何人會愛她珍惜她,因為受夠了那種以為被愛著,隨即又被傷害了,是那種患得患失,教人瀕臨崩潰的無常,讓她再也不相信情感。
巫瑪亞知道她是渺小的,她是微不足道的,她是不會被愛的,她是這樣以為著的。所以讓自己嚴密得像石牆,對別人冷漠,當別人對她釋出善意,她的反應是很木然。隱藏情緒起伏,是不准自己被影響,這是她的生存之道。不隨便被感動,不容易被打動,就不會像傻瓜,常常受傷心痛。於是她習慣性抿緊嘴唇,表演堅毅;於是她下意識板起面孔,寧願變得很討人厭。
但是今晚啊,龐先生讓她頭一次發覺到,自己存在的真諦。
原來在他眼中,她巫瑪亞是號人物呢!
被崇拜著的龐先生看得起,這是多大光榮?
巫瑪亞除了感動,還升起依戀的情懷,好像孤單單旅行很久,忽然遇著似乎懂得她的人。
當龐震宇說:「因為,我看得起你。」
為了這第一個肯承認她存在的價值,看得起她的男人。
她熱血沸騰,鬥志高昂,人生有了努力的目標。
她的眼睛在發光,他的一句話,讓這苦命的女生,像被充電,能量滿溢,像子彈,準備要發射,準備為了他的信任來燃燒自己。是那決絕的信任,令封閉的巫瑪亞,全然地為他敞開了自己。
她發誓要卯足勁,讓他,以她為榮。
同時那顆矜持的少女心,在這剎,已完全地,臣服於這個男人。
*** *** ***
「爸,以後我是誰你知道嗎?」
「誰?」
「大製片。」
「噢。」
「你聽過光暉製作公司嗎?」
「沒聽過。」
「聽過龐震宇嗎?」
「不認識。」
「他是我老闆,很厲害,才二十七歲就當老闆了。他今天升我當製片,你知道為什麼嗎?」
「欸……」
「他說他看得起我,你知道嗎,為了要升我當製片,他甚至得罪一個資深製片,那個人氣得離職了,大家對他很不爽,可是他堅持要升我,他說他看得起我,他知道我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對我的能力有信心,啊——」好痛!一個抱枕,K中巫瑪亞額頭。
「媽的你講完沒?!」巫爸火大地吼。他事業低潮,有志難伸,已經夠窩囊了,才十八歲的女兒卻在跟他炫耀她多了不起,升職了,老闆多看得起她,將來她會怎樣怎樣厲害的。X!故意給他難看就對了。
「爸,抱枕雖然很軟,K起來也是會痛的,脾氣能不能控制一下啊,哪有當爸爸的這麼幼稚。」巫瑪亞將摔落在地的抱枕拾起來,拍掉灰塵。
「你才給我控制一下,你沒看見我在幹麼嗎?我在構思我的稿子,你少囉囉嗦嗦的,打斷我的靈感……」
巫爸穿著N天沒洗的睡袍,泛黃的手指夾著香煙,一室臭煙味。頭髮油膩,鬍子沒刮,一臉頹廢,歪在沙發,拿著筆記本,表演沉思。
巫瑪亞看著老爸那邁遢的模樣,還有每次收拾完畢,又讓老爸搞亂弄髒的居家環境。
客廳,地上丟了老爸寫稿用的雜誌書報,茶几堆著老爸構思稿子喝的杯子,喝光了也不洗,一個杯子換過一個杯子,一堆杯子髒兮兮地站著。還有泡麵的空碗,用過的衛生筷。
巫瑪亞心想——
等我成了大製片家,我要換大屋子,我要自己住,我要睡在乾淨的地方,聞著清新的空氣,我要逃離老爸逃離這個臭地方!
巫瑪亞回房睡覺,躺在地上,睡在用棉被鋪著當床的冷地板。
木頭隔的小房間,只比廁所大一點點。沒有窗,看不見月亮和星光,只看見俗氣的木頭三夾板。
巫瑪亞蓋好被子,盯著單調的三夾板壁面。
今晚,她感覺像是看見星光跟月亮了,看見希望,看見龐震宇那雙夜般溫柔的眼眸。
喔,他真是大好人。
巫瑪亞閉上眼,微笑了,睡得好甜。
過去那些坎坷,彷彿都煙消雲散。
她想——
終於輪到我好運了吧,畢竟我也衰了那麼久啊。
她夢到自己跟一群兒時玩伴,拍手哼唱那首童謠。
他們用手搭成拱橋,讓巫瑪亞從他們臂下穿過去,繞了一圈又一圈。大家笑不停,大聲唱——
城門城門雞蛋糕
三十六把刀
騎白馬
帶把刀
走進城門……
走進城門……
走進城門……
夢裡,大家重複著「走進城門」這一句。下一句呢?嘿,下一句不見了。
巫瑪亞笑嘻嘻,不斷穿過手臂搭的拱橋,轉了一圈又一圈,玩得好盡興,夢裡聞到桂花香,夢裡春風在吹著呢,腳下的泥土很芬芳,赤著的腳底,浸潤在濕泥裡,跑跳得又穩又實。
再沒有滑一跤了。
哈哈哈!小巫瑪亞在夢裡得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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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奕賢恨恨地離開光暉製作公司,臨別,送給公司超大分手禮,就是客戶資料不全,各組人馬拍攝進度混亂,客戶聯繫不周,以上描述可簡稱為三個字——「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