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所以更加地毫不留情,讓她一再領悟到自己的能耐不過爾爾。
她呀,總是銷魂縱慾過後,迷茫游離的神智逐漸清醒了,就開始懊惱羞憤的道德討伐。討伐他,也討伐她自己,不肯接受他揭穿的事實,不屑面對自己的窘境,一個人生悶氣。
他沒興趣奉陪,但是看她跟自己過不去的德行,很有趣。不過之前在飛機狹小的空間裡,她由頑劣抗拒到酣醉激切的耽溺……
他必須時常提醒自己,到底是他在掌控她,還是她在操縱他。
立場愈來愈容易混亂了。
他們在卡薩布蘭加入境後,便搭國鐵一路東行,遠離繁榮美麗的海岸城市,深入荒涼內陸,直到古城菲斯落腳。
前往住處的期間,她在藍天烈日下傻傻看俞慧東跟當地計程車司機講價,講定了他才肯上車。她自認她的法語還不錯,起碼去巴黎自助旅行不成問題,也以法文擬過商業合約。但是她沒辦法像俞慧東這樣,跟口音很重的當地人討價還價,因為她連對方說的是哪種法語都辨識不出來。
他為什麼都聽得懂?
而且很奇特地,他似乎會在交談中慢慢轉變口音,調整為與他對話之人的腔調,像在複製對方。之前他與那對非裔雙子星講話的口音,跟現在的又不一樣,雖然仍舊是法語,但他的使用千變萬化。
這是怎麼學來的?
他的中文也很不尋常。照理說,各地華人都帶有不同區域的口音,他卻沒有自己的口音。他跟香港導遊說粵語,跟內地來的觀光客說京片子,跟她說話時則是轉變為她的腔調。
他是在一面聽,一面同步模擬嗎?
交易達成。
可是她仍然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她對此地沒有概念,只聽過上個世紀的卡薩布蘭加電影、主題曲、咖啡廳。這裡說是非洲大陸,卻一點都沒有她印象中的非洲感覺,比較像回到阿拉伯半島,充滿伊斯蘭風情。
車子行經藍天黃沙,一片穆斯林墳場在烈日下靜謐,零星廢墟,是曝曬千年殘餘的輝煌。她失神地沿路凝望一一拂掠的光景,耳邊傳來的是俞慧東和司機的怡然閒聊。
休息、蜜月旅行、邂逅、家庭……她努力不動聲色,盡可能辨識出他們交談的字句。他顯然早為他倆的身份做好定位,難怪她的辯駁不被任何人採信,一概視為夫妻拌嘴。
好奇怪。為什麼會有人不必花多少資源及心力,就可以達到非常高的果效?這其中操作的巧妙之處在哪裡?她沒有碰過這種人,也沒使過這種手段,雖然被耍得心有不甘,也不能不承認他確實有他的本領。
可是很卑劣。
她不欣賞鬼鬼祟祟的小動作,再高明也不過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心機。
計程車並沒有載他們抵達什麼像樣的飯店,這裡甚至不像是個觀光景點,倒像中世紀的古舊社區。低矮成群的平頂屋,鋪疊綿延,宛若一片嵌在山嶽上的凝結湖泊。只有平頂屋上牽牽掛掛的電線,顯示出此境不再屬於已消失的羅馬帝國,也不再受拜占庭帝國統治,隨著歷史洪流進入了現代文明。
「我們要去哪裡?」她緊跟著他,穿梭在狹小曲折的巷道中。巷道兩旁有住家、有雜貨鋪,行人徒步來往,還有馱著重物的驢子與她擦身而過,看得她一愣一愣。
「這一區有比較平價的旅館。」他放慢腳步,免得她迷路。「跟好,走丟了你就好自為之了。」
她不會笨到在這種時候意氣用事,趕緊抓住他後臂,邊張望邊隨行。她只忙著驚訝於回教風味濃厚的巷弄市集,左顧右盼各種老舊的銅器鐵器店舖,抬望上方由稀疏簾子搭成的遮蔽,透著一欞欞的藍天,沒注意到他轉望她的神情,以及被他牽入巨掌中的親密交握。
途中,他在柳橙攤販那兒替她買了一大杯現搾果汁,大到她懷疑自己有沒有可能喝完一半。但是入口的鮮美令她詫異,居然貪婪地一下子把整杯喝到底,還很不文雅地打了個小嗝,遭他訕笑。
她這才知道,原來她很渴,自己又忘了補充水分。
他們這樣手牽手,悠遊穿梭龐雜熱鬧的每一條窄路,身旁經過的居民多過觀光客,好像他們也是本地人,正要漫步回到他倆的家。
她迷惑。怎會這麼悠閒?他倆不是正在避風頭嗎?
落腳之處,說是旅館,不如說是廉價民宿,許多條件都不符服務的基本需求。可以說它是古樸,但也幾乎等同於簡陋,有如一切尚在施工中。
直到他帶她上樓,進到二樓的房間,才有所改觀。
他們的房內有小客廳,房外有露天陽台,陽台上還有喝茶用的桌椅,陽台土墩牆外是可以放眼四望的天際,低緩綿延的山嶽,和白色海平面一般的整片住宅群。遠處土墩牆上有人在曬被子,或曬毯子,或在平頂屋上掛曬著一條條大巾,五顏六色,多了點人的氣息。
夕陽將臨,天際泛紫,漸漸起火似地轟然變色,烈焰晚霞橫掃地平線,延燒至遠方的撒哈拉沙漠。滿天金帶橙雲,絢爛懾人,將所有的人煙化為剪影。祈禱聲揚起,信徒跪地俯伏。
她恍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寒氣驟降,她沒辦法沉思太久,縮肩搓手地轉身入內,房內早已一片黃澄澄的燈光通明,增添暖意,也喚醒了她的防備。
不管他再友善、再周到,他仍舊是押解她的獄卒,沒有任何改變。
「你什麼時候才會放我走?」
他慨然停下自己打理公事包的動作,將一本當地地圖及幾張鈔票丟給她。「你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不過天色晚了,自己小心。」
他以為她是要出外逛街嗎?他扣押著她的護照,她怎麼跑?可是這個人……實在不怎麼大方。
看她拿著那幾張鈔票怔怔檢視的模樣,他一勾嘴角,回頭繼續忙手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