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樣方式破壞她的精心規畫,打散任何屬於家的氣息——餐廳和廚房不必做了,因為他們不開伙,要上樓多陪爸媽一起吃飯。客廳裝潢也不必弄,他們都很忙,沒多少時間耗在這種閒置空間。櫥櫃之類的也不必擺,他沒有東西需要收藏,為貝翎做個寬敞的衣帽間就可以,隨她去塞個人的衣物,但要做在他視線以外的隱蔽處。家裡不需要任何掛飾、擺飾,連一張照片都不准有,一朵花都不准擱置。不需電視、不需茶几、不需書桌、不需另置電腦,Notebook就已足夠。
每次回到新居,看到其中的空洞和蕭索,她都好想哭。
為什麼她的家會是這樣?
「貝翎乖,好了好了。」媽媽拍擁著沉在掌中抽泣的寶貝。「媽媽知道你不好受,難為你了。」
她外表裝得再堅強、再獨立、再幹練,仍有非常小女人的一面;渴望溫馨的家園,喜歡充滿巧思的佈置,想要擁有他倆一起生活的甜蜜氣氛,期待家中散發舒適的熟悉感,可以愜意徜徉的兩人小窩。
但是現在的家,給她的挫折太大。
一進門,她心中總會掠過一陣驚憂:慧東是不是走了?沒有任何他住過的痕跡,沒有他的生活氣息,沒有他個人性的物品,沒有他倆住在一起的任何記憶。
她很傷心。即使他並沒有離開,這冷清的光景,還是會令她傷心。
「貝翎,再給慧東一點時間,好嗎?」媽媽摟著淚娃娃,邊搖邊呢噥。「你要多體諒他之前過了太久這樣的生活。要他一下子改過來,並不容易。如果你覺得新家很寂寞,就上來媽媽這裡,你想怎麼佈置都可以。」
「我們已經結婚好幾個月了……」
「他已經當單身漢好多年了,你逼他也沒有用啊。」而且媽媽心裡也滿喜歡這小倆口常常上來找她,陪她吃飯聊天。「媽媽會去說他,但是要慢慢來。」
她知道,只不過,這像個臨時旅舍似的家,常常讓她不安。
他會不會有一天真的就永遠消失了?為什麼結了婚,並沒有帶給她多少安全感?他真的只是在調適中,還是早已在做隨時撤退的打算?
慧東知道她的憂慮,而他的解決方式,是激烈的做愛。
但她累了,不想再耽溺在肉慾中。燃燒的只有身體,心中仍是空洞。
午夜,沉寂的新家一片漆黑,只有臥房的夜燈微微映照一室情慾的熱氣。赤裸的身軀嬌弱俯伏在床褥上,汗珠晶瑩,疲憊的不但是她的人,也是她的心。
這是他見過最美的生物。活生生地,惹人憐愛地,蜷伏在他身畔,籠罩在他的愛與氣息裡。他以指背撫弄著她汗濕的臉蛋,抹去她眼角殘留的水光。他弄痛她了,愛得太過癡狂,不知不覺地失控,熱切淪為凌虐,再一次地摧毀了她浪漫的妄想。
美眸空洞地凝睇著床單上細緻的織紋,迷離在這段除了利益以外,乏善可陳的婚姻。他們真的結婚了嗎?或者只是舉行了某種表演似的儀式?她是不是錯了?當初不該憑著對他充滿的強烈感受,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他無奈,在床畔掛著的西裝口袋內找出了一枝筆,開始在素淨的床單上建構理性的線條。
在柔軟的質材上,他依舊能徒手畫出複雜交織的幾何線條,靜靜地,吸引了淚人兒的注意。他在畫什麼?
她著迷地俯伏著,看他在昂貴床單上一筆一畫,逐漸勾勒的圖像。
啊,是他們曾經避居的菲斯古城。
「再畫一個。」她渴望地要求著,不要他停筆。
這麼嬌嫩的乞求,連鐵石心腸都難以拒絕。而且,他喜愛她對他這小本領的天真仰慕。
「你要我畫哪裡?」
「巴黎……不要,我要呃……」她滿腦子風景,卻找不出什麼具代表性的。「我想要……有愛情的地方。」
他不必思索,不必打稿,拉平了另一處被單就畫了她想要的。奇特的線條、獨具風格的建構,似乎很熟悉,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哪裡?」
「泰姬瑪哈陵。」他淡漠地精確描繪著,為他嬌寵的女人搭造虛幻的夢境。
「那裡有愛情嗎?」
柔嫩的細嗓,像在盼望著天堂。他若有所思地垂眸建構,這富麗堂皇的陵墓。
「曾有位王子,一直沒有心儀的對象。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碰到他所愛的女孩,兩人就在一起。他們成為國王和王后,生了許多孩子。」他輕喃著枕畔的童話。「可是王后比國王早一步離世,國王很傷心,就傾盡全力為她建一座最美的陵墓。」
「就是這座??」
「可是國王太自私,他的愛只給這一個女人。勞民傷財,就為了蓋她的陵寢。後來其中一位兒子叛變,把國王關起來,永不見天日。」
「太過分了。」
他莞爾。比起她的不平,他還比較贊同這種揭竿起義的作法。
「然後呢?」她纏膩著,急急追索下文。「國王有被放出來嗎?」
「好一段時間過後,國王的那位兒子來見他,以為他會很沮喪、很憔悴,沒想到竟然神采奕奕,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慘。」
「為什麼?」
「國王的兒子也這麼問。」他在華麗陵寢的對面,又畫起一棟伊斯蘭式的王宮。「國王說,我雖然被關在王宮的牢獄中,透過牢房的小窗,我還是可以天天望見對面的泰姬瑪哈陵,思念我的愛妻。」
小臉霎時綻放亮麗,單純地坦露她的嚮往,仿?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故事。
他沉默地繼續重重疊疊建造,不多贅述那位兒子的下一步舉動,就是下令剜出國王的雙眼。美麗的愛情背後,多半是現實殘酷的面目。
他知道她仍在新婚的期待中,卻一再承受無情的挫折。但他實在分身乏術,也無法告訴她,他穩定下來的行蹤會引來多少禿鷹的環伺;同伴誘他重操舊業,仇敵要他不得安寧。他同時間要處理的各種難題,遠超過她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