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圍中快快樂樂地度過」,又是一句謊言。
「她的老房東當然也願意送她一些吃吃喝喝的東西,恩宥幾乎是她們全家的免費幫傭,分租她們五樓頂上的加蓋違建,卻常常到五樓做一些房客不需要去做的工作。」范老太爺查到這些時,一心只想著要快一點找到她,快一點把她接到身邊來,好好的把這個女孩當成孫女兒一樣疼寵著,不准再有人這樣欺負她,結果他卻比那些人更加傷害朱恩宥。
范克謙蓋起資料,臉上表情看不出他是沒興趣去瞭解她的成長背景,還是害怕自己再看下去就會忍不住揉爛那些紙張。
「以後,你,范克謙,也會變成她口中一個對她很好很好的『前夫』;我,變成一個對她很好很好的爺爺,但捫心自問,我們真的對她好嗎?一個是用賭害她家破人亡變成孤兒的老頭子,一個是不愛她卻因為賭輸才娶她的丈夫,我情願她用最惡毒的話來形容我們,也不要把『很好』這兩個字放在我們身上,那會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范克謙站起身,修長挺拔的身軀像尊雕像佇立不動,比起他的身勢,他的表情更神似雕像,沒有任何神色起伏,聽完關於朱恩宥的事,也沒有流露出太多感情。
范老太爺驚訝於范克謙的反應,他竟然可以如此冷漠地看待「前妻」的情況。
也罷,難道他以為他這個孫子會在聽完她的事之後狂吼幾聲然後飛奔到她面前跪下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嗎?——雖然他的確偷偷抱持了這樣一點小小的希冀,想賭最後一把,結果……還是失望了。
「我說完了,你出去吧。」范老太爺累了,歎口氣,在床上躺平,咳了幾聲,又歎氣。
范克謙開門出去,在門關上之前,范老太爺那長長一口幽歎,沒逃過他的耳朵。
緩步走回自己房間,想著的是剛才映入眼底的資料,它形容著一個他很陌生的朱恩宥,老是纏著要他教她賭博、要他放水輸給她、賭輸只會哇哇叫幾聲但心情很快樂的朱恩宥。她離開家的時候,獨獨沒有來跟他道別,她抱了老頭子、抱了老管家、抱了廚子抱了司機抱了園丁抱了鐘點阿姨,甚至連對她不友善的范家其他少爺小姐們都說了再見,卻連看他一眼也沒有,她一定在恨他。
而他,也恨起自己,為什麼不愛她?
如果他愛她,今天情況不就容易許多嗎?
她還是會在范家,會在他身邊。
他,為什麼不愛她……
*** *** ***
「朱恩宥,我殺了你!」
噠噠奔近的高跟鞋聲音比不過扯喉大嚷的咆哮,朱恩宥在一大疊照片中抬頭,正好被公司的幸運貓迎面砸上,沾了一臉貓毛。
「喵嗚——」無辜的幸運貓像在抱怨自己老被人捉起來丟,對此感到非常不滿。
「大汪乖,我跟你一起去躲紙箱——」朱恩宥抱起取著狗名的貓,準備要逃跑。
「貓可以閃,你不可以閃!」火紅色高跟鞋惡狠狠踩住朱恩宥的裙擺,釘死她的去路。「這張圖片是怎麼回事?!這種東西拿出去和企業主談能談成生意我的頭扭下來給貓當尿桶!」
「貓不用尿桶,它用貓沙……」
「喵嗚。」正確,我對那顆無敵爆鬈的頭沒有愛,面對它我會尿不出來。
「你還給我狡辯!給我從桌子底下爬出來!」
大姊有令,小妹不敢不從。
朱恩宥狼狽地爬起,凌亂的桌面上放著她昨天加班到晚上十點半才弄出來的構圖。
「大姊,這張圖有什麼地方不對嗎?」她吞吞口水。大姊是對公司資歷長達十年的開國元老敬稱。
「你告訴我,這只是什麼?」大姊塗著黑色指甲油的纖指點點圖片一角。
「……小強。」
「正確學名。」
「蟑螂。」
「Nice,蟑螂,very nice。」大姊笑咪咪彈彈指,彈著彈著彈著,食指彈到朱恩宥額頭,給她一記響亮爆栗。「你、給、客、戶、的、廣、告、海、報、企、畫、裡、放、一、只、蟑、螂、干、什、麼?!」
「因、因為客戶希望在男模光裸的背後放上一隻代表強壯堅毅……等等,我記得客戶的e-mail還留著……」朱恩宥在滑鼠上點點點,叫出outlook,開啟信件……找到了!她按照原文念出來:「『強壯中帶有溫柔細膩,堅毅中不失嬌柔,漆黑中擁有光華流線,與人類密切親近又孤傲自賞』的尊貴昆蟲——綜合以上四句,我想了又想,翻遍昆蟲圖鑒,決定是它呃……」大姊的臉好臭,害她說不下去。
「獨角仙!明明就是獨角仙好不好!你有沒有一點點的想像力?!有沒有一點點的美感?!」厚,真是敗給她了!大姊按著腦際呻吟。
那四句話裡,哪一句像在形容獨角仙呀……朱恩宥真的弄不懂,要獨角仙就講獨角仙嘛,為什麼還要用那麼長的形容詞來為難企畫人員呢?
偏偏這種愛饒舌的客戶還真多——
第一份設計是車子的海報,客戶要求要讓觀眾看出車輪下彷彿濺起波瀾壯闊的水花,還要有獵豹般的風速,耳邊產生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違規的快感——所以她下的標題是「嗑藥一般的好車」,結果被大姊踹到影印機上,差點copy出一張她扭曲哭泣的臉。
第二份設計是度假小屋的大看板,這個客戶也很寶,拍來幾張木屋的照片和幾朵小花小草及老闆全家福的七人大合照,希望設計出人間仙境外加西方極樂的感覺。明明看不到日出,要她們照顆太陽來貼,也沒有楓葉,叫她們自己去採,最重要的是讓客人看到看板一定要印象深刻,她又下了標題「來這裡住,有機會目睹觀世音菩薩」,被大叔鎖在倉庫足足兩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