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猜測別人的喜怒哀樂,卻吝於深刻地去體會自己的。
「你過來。」趙鈴鈴忽然喚她,要她跟自己到玻璃窗前,看辦公室外形形色色的酒客。「看到頭髮幾乎禿光的那一個嗎?」
向晚虹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看見角落裡坐著一個中年酒客,頭禿了,滿佈紋路的臉龐刻劃著滄桑,他落寞地坐著,即便左擁右抱,酒一杯杯地幹,仍看得出他猖狂的笑容下掩不住的一絲哀傷。
「你猜他身上有什麼樣的故事?」趙鈴鈴問。
向晚虹掩落羽睫,抽空腦海多餘的思緒,潛心去感受——他的發禿了,是因為遺傳,或強烈的壓力?他身上的西裝熨燙得很端挺,一絲不苟,看得出來對自己外表很重視,他開的酒一瓶要好幾萬,可他卻不是用來招待貴客,只是自己喝著,他是刻意來彰顯氣派的嗎?他笑得很囂張、很得意,但笑意卻不及眉眼,笑與笑之間,短暫卻強烈的沉默,教人心悸。
「他是個大老闆。」她低語,淡淡的酸澀在胸臆漫開。「曾經是。可現在卻落魄了,也許公司還積欠了不少債務吧?他來這兒,只是想回味從前他曾有過的風光日子,從前的他一呼百諾,現在卻只有公關小姐會奉承他。」
趙鈴鈴若有所思地瞅著她微染紅的眸,半晌,輕輕一笑。「你的確是個感受力很強的女孩,晚虹,也許你真的很適合演戲吧?因為你很容易融入角色。」
「鈴鈴姊的意思是我猜對了嗎?」她啞聲問。
趙鈴鈴頷首,將半殘的煙管擱在煙灰缸上。「我看你還是別在這兒待太久,雖然我答應過品深會照顧你,但我怕你會承受不住。」
「我承受不住?」向晚虹茫然。
趙鈴鈴並不解釋,只是淺淺笑著。「去工作吧!」
向晚虹只得應聲離開,她端著托盤,在一桌桌酒客與陪酒女郎間穿梭來去,有人笑著喝酒,有人心事重重地喝,有人放肆急色,醜態畢露,也有人即便陷在脂粉鄉,仍不失身份。
這裡,的確有許多故事,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不為人知的辛酸,她雖只是默默旁觀,也能感受到空氣中繚繞不去的一抹憂傷。
她忽然有些透不過氣。
「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看。」深沉的聲嗓重重地壓上她心頭。
她嚇一跳,愕然回眸,迎向魏元朗緊繃的俊顏。
「你不舒服嗎?」他蹙眉。
「沒有,我沒事!」她澄清,怕他又強逼自己辭去這份工作,急忙旋身躲開。
她還沒琢磨好一個酒店女郎的心路歷程,不能就這樣放棄!
她匆匆來到店里長廊的最盡頭,靠近後門的轉角,剛彎過去,便瞥見兩道熱烈糾纏的人影,急忙又退回。
糟糕!她好像看到不該看的事了。
她手掩唇,正尷尬著,一道沙啞的嗓音忽然幽幽揚起——
「你、不該來這裡的。」
是趙鈴鈴。她嬌喘細細,氣息還殘留著激情的餘韻。
「我不能來看你嗎?」接腔的是同樣滿蘊情感的男聲。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屬於你的地方,我卻不能來?」男人一字一句地問,向晚虹幾乎能看到他嘴角勾著一抹嘲諷。
「喬旋。」趙鈴鈴近似無奈地吁歎。
「我知道。」男人嗓音變得黯沈。「你放心吧,我馬上就走。」
一陣安靜的沉默。
向晚虹背抵著牆,心韻怦然。她能感覺到這沉默的意義,這不單單是無言而已,而是任何言語,都難以傾訴的遺憾。
「你該結婚了。」她聽見趙鈴鈴嬌媚的輕笑。「都三十好幾了,該不會沒有女人肯嫁給你吧?」
「你可別小看我。」男人淡哼。「只要我願意,一票名媛千金等著嫁給我。」
「是嗎?」
「你看著吧!我一定會挑一個最好的。」
「那我就先恭喜你了。」趙鈴鈴仍笑著。
「……我走了。」男人窸窸窣窣地穿上外套。「不用送了。」語落,他沒再遲疑,推開後門離去。
一陣清風溜進,旋即,無聲地消散在夜裡。
向晚虹輕顫著,聽著轉角的另一邊,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響——趙鈴鈴沿著牆滑落了,坐倒在地。
總是高傲著的夜之女王,原來也有軟弱的時候。
向晚虹收凜呼吸,悄悄地轉身,朝來時路離去,直到她確定趙鈴鈴無法發現自己時,才放縱自己靜靜落淚。
她不該偷聽的,她覺得自己好像盜墓者,挖掘到別人最珍貴的寶物。
她知道喬旋,她曾在姊夫家的宴會見過他,他是現任的財政次長,形象清新磊落,是政壇的明日之星。
他走的是光明之路,而趙鈴鈴卻是個活在黑夜的女人,見不得光。
這樣的兩個人,要如何在一起?
不能的,在他們前方蜿蜒的,是條死路……
向晚虹咬緊牙關,咬住悲傷的哽咽,她的心好痛,宛如刀割,明明是別人的故事,為何她要如此地痛?
「明明不關我的事啊……」她顫著嗓子,淚水滾過頰畔,劃下一道灼熱的傷痕。
「……向晚虹,你怎麼了?」
魏元朗焦慮的聲嗓喚醒了她,她怔忡地揚起眸,透過濛濛迷霧,親近他溫煦的臉龐。
「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哭?」他急促地追問。「有人欺負你?」
「沒有,不是。」她用力搖頭,淚珠卻不爭氣地又墜落一顆。
「那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展臂擁住她纖肩,又急又氣。「我就說了,叫你不要在這種地方打工,看你把自己搞成這樣!」
「我知道了,我今天……就辭職。」向晚虹啞聲低語。
她終於明白了,為何趙鈴鈴會對她說那樣的話,這裡的故事真的太多太多了,她不能承受。
她自嘲地牽唇,顫顫地朝魏元朗伸出手——
「你帶我走吧!」
第六章
他果然帶她離開了。
跟趙鈴鈴道別後,魏元朗不放心向晚虹一個人獨處,又有許多話想問她,於是領著她回到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