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這麼聽你的話?」她喃喃,不敢相信。
「因為這聰明的小丫頭懂得看臉色啊。」陸蒼鴻半開玩笑地回答,星眸熠熠生輝,「看到我這個兇惡的叔叔,還能不乖乖的嗎?」
不,他才不凶,一點也不。
方紫筠想,美瞳怔怔地凝睇他。
他不兇惡,只是身上透著一股平靜淡定的氣質,教人覺得安心。
也許盈兒小歸小,也感受到他這樣的氣質了,所以才會收住了眼淚,平抑了焦躁的情緒。
「……你怎麼來的?蒼鴻,現在是三更半夜啊。」
「我開哥哥的車來的。」他低聲說道,微微一笑,「就停在前面不遠的空地上。」
「這麼晚,你又快要聯考了……」
「我想看看你。」陸蒼鴻截斷她的話,星眸掠過一絲深沉,「我念不下書,忽然想看看你。」
方紫筠的心臟一牽,「看了我以後,就能讓你定下心來唸書嗎?」她故意讓語音帶著淡淡嘲弄,「我不是幸運女神,可不能保佑你考上第一志願啊。」
「我知道。」他以一個清淡的淺笑回應她的嘲弄,「不過看了你以後,會讓人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安定的力量?她?
方紫筠眨眨眼,一顆心忽地像脫了韁的野馬,奔騰起來。
她是不是聽錯了?他說她能讓他得到安定?怎麼可能?她連自己都打理不好,生活一團亂,怎能給這個萬事井井有條的男孩安定的感覺?他是……他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吧?
※※※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也許眼前這個纖弱清瘦的年輕母親不明白,可他心底卻是明白得很。
不過這樣的明白,來得太晚。
在看著她懷孕,看著她在一個欣喜的老人監護下與另一個年紀和她一般的男孩於法院公證結婚,他才逐漸明白,原來她對他的意義,絕對不只一個好朋友。
在看著她與陳君庭並肩而立,聽著法官宣讀他們的結婚誓詞時,他才從內心那股強烈的惆悵與刺痛明白了自己多年來暗暗埋藏的感情。
原來他是喜歡她的,甚至可以說,他深深地愛著她。
他愛著一個不屬於他的少女,她的身,早已奉獻給另一個男孩;而她的心,也將逐漸依歸於她的丈夫與小孩。
已經遲了。
在她還沒有屬於任何人的時候,他來不及認清自己的感情,來不及緊抓住她,等到如今他恍然領悟,一切卻已然遲了。
為什麼人總要在失去之後才懂得懊悔?
為什麼在十歲那年,姊姊和親生母親先後逝去,便發誓不再對人付出太多感情的他,卻還是不由自主為她心動了,在不知不覺當中用了情?
從小他就明白,情之一字,傷人至深,他癡情跟隨父親多年的母親,就是因為受不了父親老來還移情別戀的冷酷,絕望地離開人世。
彷彿自他有記憶開始,母親便一直纏綿於病榻,無奈地看著父親的身與心離她愈來愈遠,緊緊繫在另一個較她年輕貌美許多的女人身上。
而與母親特別親近的他,看著生命力一點一滴自她體內流失,看著她滿頭的華發、滿臉的疲倦、滿身的無奈,年幼的心靈亦隨之疼痛不堪。
這樣的疼痛在十歲那年生日,終於達到了最高點。
那一年,罹患血癌的姊姊不幸去世,見他的心緒一直處於震驚、哀傷當中,母親於是送他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球,枯槁的雙手顫抖地將它交給他,「好好看著它,蒼鴻,它會讓你心靈平靜……」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語音方落,她便合眸睡去,從此再也不醒。
而他緊緊抱著母親逐漸失溫的身體,哭得昏天暗地,傷痛欲絕。
之後,他經常望著水晶球發呆,每看一回,他的心就更凝結一點,更冰封一些。
他要自己硬起心腸,脫離人群,遠遠地看著這紅塵俗世的一切愛恨嗔怨,不涉足其間。
他不要再對任何人付出感情,更不願插手任何人的一切。
直到十四歲那年,他在涼亭裡,無意間看到了她隱在杜鵑花叢後恬靜而溫柔的臉龐──是她讓他淡化心中這冷酷的誓言,是她融化了他一顆冰心,讓他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旁觀者,再次懂得關懷身邊的人事物,再度涉入這美麗又醜陋的紅塵俗世。
是她在不知不覺當中潛移默化了他,而他也在不知不覺當中將一顆心遺落了,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愛她嗎?
她不知道吧,而他也絕不會讓她有所感覺。
這些日子他拚命壓抑,拚命地將重新燃起的感情再度深深地埋入心底,為的就是怕敏感的她,會察覺了他對她的愛意。
他不願讓她感到負擔。
她只當他是好朋友,一個在她有難時,願意助她一臂之力的知己好友,他沒有必要去破壞這種關係,破壞她對他單純的信賴。
只要她幸福,他願意一輩子當她的好朋友,就這麼站在她身後,默默守護著她。
只要她過得幸福,他不介意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報……「她睡著了。」望著他懷中靜謐酣睡的小嬰兒,方紫筠沙啞的嗓音蘊著不可思議。
他拉回心神,隨著她調轉眸光。
懷中嬰兒的睡顏如天使,是完全不知人間疾苦的甜美安詳。
「該抱她回屋裡了,要不她可能真的會感冒。」她歉疚地說,伸手就要從他懷裡抱過女兒。
他搖搖頭,「我跟你一起走回門口吧。讓她再睡沉一點,要不可能又要吵醒她了。」
「嗯。」她輕輕頷首,站起身,隨著他一塊兒走向陋巷。
「下回別再半夜帶著孩子到屋外散步了,不安全。」他叮嚀著。
「嗯。」
「還有,要出門也該加件外套啊,瞧你穿得那麼單薄,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我知道了。」她乖巧地應著,不知怎地,在聽著他宛若父親的囑咐與叮嚀時,她竟有股難以言喻的感動。
這感動,如決堤的潮水,直直衝向她心坎,幾乎逼出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