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是中土流行的招呼方式。」熾磊將位子挪到淼森身邊,也拍拍他的肩。「別惱火,那小子雖然不識大體,但終究是個好人。」
「好人?」
淼森清清鼻子,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整個塞住,連酒香都聞不到了。好人?好個頭!那小子壞得很!連給人治傷都只給治一半。現在可好,才喝幾杯酒、吹點風就受了風寒了。還好人呢,哼。「我可不這麼覺得。」
第四章
晚風襲來,艷陽湖畔暗香飄動,這是個黯淡無光的夜晚,沒有皎潔明月,也沒有燦爛星光,天幕低垂,墨雲捲浪。
艷陽湖湖面湧著潮水,一波一波捲向岸邊,他可以聞得出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謝絕了女官們領路的好意,他獨自一人在湖邊站定。回頭望著暗潮洶湧的倚水樓,他微微蹙著眉。
到底該說他來得正是時候,或者正不是時候呢?
湖畔栽植著幾棵橙樹,雪白含苞的花朵已吐露著芬芳,那香氣沁人心肺,格外濃烈醉人。隨手摘下幾朵捏在掌心,將一身從倚水樓染來的濃香抹去。那奇特的香氣帶著毒,卻沒有人知道;他們舉杯慶賀,每次的呼吸都讓毒氣一點一滴溶入血液中。
要來的禍事擋也擋不住,那其實是在他能力之外的事情;這裡不是他的國,他也不是這裡的匹夫,那麼自然也不能用什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來拘束他吧?
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去探望破綠樓裡那個可憐的少女──其實即便是那個女孩,也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們太天真了,怎麼會以為那位延壽公主從此無災無病,能好好的活下去了呢?
他十二歲就開始行醫了,若要連那在黑牢中所度過的年頭一併算進去,那就不到十二歲。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個人的身子可以被糟蹋得這樣淒慘可憐,即便是公孫恨那禽獸老頭扔給他的藥人也沒那麼慘過。
一個人的身體怎麼能夠讓毒物侵蝕、荼毒到那種程度卻還能活著?
五臟六腑全都爛了,渾身的經脈堵的堵、斷的斷,也就只剩下那口活氣而已;下手的人若不是恨極了那個女孩,便是蠢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然而,怎麼還可能活著?那女孩胸口所僅存著的那一絲脈息怎麼還能夠延續著不停止呢?
他大惑不解。然而更令他感到頭疼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救她。
是的,他想救她。當然不會是因為他還有著什麼該死的菩薩心腸,在看過這個世間猙獰醜陋的真相之後,他僅存的那一點點溫情早就死個透徹。
他想救她,只是因為這女孩有著可憐的身世──即將崩毀的國土、被奸人所害的淒涼,這一切與他的過去太過相似。
這女孩雖然很可惜的並不是他要尋找的妹妹芙蓉,但他衷心祈求芙蓉的遭遇千萬不要如她一般。
她並不是芙蓉,只看一眼他就能斷定。女孩的樣貌被毒物侵蝕得很可怕,儘管如此,五官看上去還算清秀,眉兒彎彎,唇兒纖巧,一雙杏仁狀的眼睛,即便像他這樣對人的皮相沒什麼知覺的人也知道,女孩健康的時候大約會是個好看的女孩,卻不是芙蓉。
芙蓉像極了母親,是那種光是看著便會忍不住屏住呼吸、天仙似的美貌。在她三歲的時候已經有那種美麗,現在她都十九歲了,一定出落得更驚人了吧?如果她臉上的人皮面具已經掉了的話……
芙蓉……你到底在哪裡呢?當年你跟著雪果嬤嬤究竟去了什麼地方?這些年又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會不會也像那少女一樣,落入歹人的手中,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想到這裡,他的眼神陰暗,凝玉般的臉冷若冰霜。他不會允許的,他絕不會允許任何人那樣對待芙蓉──
突然,湖面凌空捲來一道黑影,來人速度極快,轉眼已在他身邊站定。
「她在那裡。」青年指著破綠樓。
湖畔垂吊的燈籠映照著青年俊朗的面孔,他認出這是早晨為他們駕車的青年,看來此人不但騎術一流,連武功也極為出眾。
「她吃了飯、喝了湯,而且睡著了。」青年燦爛地笑著。「要不要我帶你去看?我帶你去,隨墨就不會罵人了──唉,我不能去了,馬兒們全都在等我,時間真是緊迫得很……」
他這才發現原來白日所見到的他,原來還算是憔悴黯淡;此刻再看這青年,可比白日所見要俊朗秀逸幾分,眉目間透著股天真爛漫的奇特神采。
他說著說著,蹙起了眉,極為苦惱,眉頭一下舒展開來,一下又緊皺不已。「可是隨墨很凶,你就算打得過她也別跟她打好不好?隨墨凶是凶,心腸是很好的。」
「……」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瞧他絮絮叨叨得似個老頭,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辛無歡忍耐地繼續打量他。這人是個傻子,一個騎術極佳、武功卓絕的傻子──淼森跟熾磊也是傻的。原來人換了地方,真的連腦袋也會換;這裡的風水特異,養出來的人全都怪不可言。
「來祁寒關的時候幫我帶饅頭,我最愛吃這裡做的饅頭──雪點雕它們全都在馬廄裡,我待會兒不帶它們走,一定會被大大的埋怨。唉啊,管不了那麼多了,時間真是很緊迫呢。」
「……」雪點雕是什麼東西?人名嗎?還有什麼饅頭……真該學學怎麼做治腦袋的藥,這裡的人挺需要的。
青年交代完,轉身就要走。
「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嗯……名字……他們都叫我啥?」
「……」
「呃……疾風,宇文疾風。」青年點點頭,耳畔似乎聽到什麼聲音似的側著頭。「我的馬又在叫我了,我得走了。」他揮揮手,一晃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裡的人,怎麼全都怪得這麼厲害?搖搖頭,他漫步往破綠樓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