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作時,真是全心全意的,偶爾咬著筆桿陷入沉思,那對湛幽的黑眸便會更幽深,更深不見底,召喚人潛游下去,妄想一探究竟。
想知道、弄清楚他在想些什麼。
想探究那深不見底的眸中,究竟潛藏了怎樣的秘密。
洛櫻冥想著,怔怔地對著他彷彿倦極而趴在書桌上小憩的半邊臉龐。那半邊,是光明俊逸的那一半,睡顏安詳平和,眼瞼靜靜伏著,與平日的冷冽漠然完全不同。
她怔怔凝望著,忽地,朝自己拉起一抹苦澀的笑。
不該這樣的,她不該對自己的僱主產生這種異樣的感覺。
不該對他產生這樣的感覺。
她該好好釐清與他的距離。
彎下身,輕輕在書桌一角放下特地為他端來的熱牛奶,不經意地,她瞥見他壓在頭顱底下的稿紙露出一截邊緣,印染著蒼拔的字跡。
她咬著唇,有股衝動想看清紙上難以辨認的草寫英文字。
把稿紙從他身下抽出卻又不驚醒他的機率是多少?她默默在心底評估著,終究明白那只是妄想。
算了吧。以後有得是機會。
她搖搖頭,靜靜轉身,打算悄然離去。
一陣窸窣聲響凝住了她的步履,她旋回身,訝異地發現前一刻還平靜沉睡的容顏現在額前已冒上了細碎冷汗。
額前冒著汗,嘴唇微微開啟,枕在桌上的雙手有一下沒一下地驚跳著。他——像是被噩夢纏住了,神色極端不穩。
他正做著什麼樣的夢呢?
洛櫻思量著,不覺提起步履靜靜走向他,在他身邊立定,淡淡氳上一層霧的美眸定定瞧著他。
她瞧著他,眼見他額前汗珠愈來愈大,鼻翼一陣陣悚然抽動,緊握的手掌青筋迸露。
她心一緊,終於忍不住彎身喚他,「醒醒,你在做夢。」
許是她嗓音太低微,他沒聽見,依舊深陷夢境中。
「韓影,醒醒!」她提高語音,一面用手輕輕推著他的背,「韓影。」
他總算有反應了,緩緩揚起頭來,眼眸半啟,迷濛地凝向她。
那朦朧不定的眼神奇異地令洛櫻心跳加速,「你在做夢。」她告訴他,盡量維持平靜的語氣。
他卻彷彿沒聽懂,依舊怔愣愣地凝望著她,半晌,那迷濛雙眸中的霧氣忽地一散,緩緩燃起火焰。
「是你?」
她一愣,「什麼?」
「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彷彿驚異非常的語氣令她心臟漏跳了一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闖入書房,只是想送杯牛奶給你……
他上半身驀地傾向前,抬高雙臂緊緊攫住她雙肩,「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放過我?為什麼不饒了我?離我遠一點!」他怒吼著,雙眸烈焰狂燃,其間顯明的恨意瞬間灼燙了她,逼得她眼皮直跳。「聽到沒?走開!離我遠一點!」他喊著,狂烈的舉動振起了稿紙散落,其中一張還緩緩飛揚落地。
「你……放開我……」洛櫻揪著眉,不覺瞥了一眼那張落地的稿紙,強忍著肩上劇痛,「你在做夢,你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就是你。趙晴媚!」他瞪著她,「就是你——」
「不,我不是趙晴媚,你認錯人了。」她拚命搖頭,為他眸中燃燒著的熊熊怒意心驚膽戰,「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人!明明是你的臉,是你那雙可惡的眼睛……」
「我說了不是,你真的認錯了……」
「為什麼不放過我?你這個驕傲、任性、自以為是的女人!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離我遠一些,不再來糾纏我?我不要見到你!我痛恨見到你!」他喊著,齜牙咧嘴,詭魅的臉龐更顯陰森嚇人。
而她真的被嚇到了,身軀不停打顫,如秋風落葉。
「我真恨你……」韓影咬牙說著,瞪著她,「真恨你……」忽地,他雙手一鬆,雙臂無力地滑下,順著她圓潤的肩頭來到纖細的藕臂,顫然攀住她衣袖。
「我對不起你,晴媚,對不起……」他低低地、急切的說道,方纔還充滿怒與恨的語氣一變,竟成了微微慌亂。
洛櫻不禁一愣。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
她搖搖頭,陷入極端茫然,雙眸不敢置信地瞪住眼前男人。
他方纔還怒氣勃發,瘋狂得像隻野獸,怎地忽然氣焰一斂,低低道起歉來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韓影,你——」她垂落螓首,望著那個正緊緊攀住她衣袖,肩膀沉落,顯得無奈又無力的男人,不知怎地,心頭冒起一股類似酸澀的滋味。「你認錯人了,我是洛櫻,你……」
「洛櫻?」他忽地揚首,怔怔念著這個他親自為她起的名字。
「是啊,洛櫻。」
他瞪著她,黑眸方才燃著的熊熊火焰已滅,灰一般的死寂,毫無生氣。
她不忍那樣無神的眼眸,「你還好嗎?」
他一震,像是忽然從夢魘中醒覺了,神情一凜,眸子亦回復平素的炯亮有神。
他眨眨眼,語音冷澀,「我剛剛做了什麼?」
「你剛才——」她猶豫著,「錯認了我。」
「什麼意思?」
「你將我認成了——趙晴媚。」她悄悄咬牙。
「我把你錯認為晴媚?」他彷彿也緊咬著牙,一字一句從齒縫中逼出,黑眸若有所思地凝定她,掠過一道又一道異樣光彩。
她禁不住身子一顫,「韓先生,你還好吧?」
他感覺到她的驚顫,「我一定嚇著你了。對不起。」
「沒、沒關係。」
「你怎麼會進來這裡?」
「我——」
「我不是說過我工作時不許任何人打擾嗎?」他厲聲問,見她面色如受驚小兔般驀地刷白,不禁輕輕歎息,跟著放緩了語氣,「你究竟來做什麼?」
「我——」她顫顫地,指著桌角一杯牛奶,「我想你工作那麼久了一定很累……」
「所以特地為我送牛奶來?」
「是……是。」她點點頭。
「你是秘書,不是女傭,不需要為我做這種事。」
「我、我知道。」她語音仍舊微顫,「我只是——只是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