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邀我的。」薛羽純衝口而出,不滿任無情那若有深意的語氣。
「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任無情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聽說他很少跟女人來往的,沒想到竟主動邀約你。」他一頓,黑眸更加光輝璀璨,「可見他是真的對你有好感。」
「也沒什麼,我們只是有過幾面之緣。」
「怎麼認識的?」
「在鳳凰城唸書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過幾次,他偶爾也會出現。」薛羽純淡淡地。
「啊,團體活動。」任無情微笑頷著,「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了。」她瞪他,「他回香港,我也回台灣,前陣子才在台北偶遇,一起吃頓飯而已。」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
「嘖,真可惜。」他誇張地。
她秀眉一緊,「有什麼可惜的?」
她冷淡的語氣令任無情揚一揚眉,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輕輕歎氣,「你就是這樣,羽純。」「我怎樣?」「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樣。」他搖頭,「這樣怎麼有男人敢追你?」
「不敢就罷了,我不希罕。」
「你已經不年輕了,明天就滿三十一歲。」他若有深意地。
「我知道。」她撇嘴,「不用你提醒我這個殘酷的事實。」
「你沒想過好好談一次戀愛,結婚生子?」
薛羽純默然,別過頭去。
「羽純!」她漠然的態度令任無情有些氣急敗壞,伸手轉回她下頷,「看著我,羽純,告訴我,」他低低地,深深地望她,「你是不是還愛著傲天,沒辦法忘了他?」
「我沒有。」她語音沙啞。
「真的沒有?那為什麼不肯接受別的男人的追求?」
「我只是……只是不想。」
「他愛的人是羽潔啊。」
「我知道。」
「那你還念念不忘——」
「我沒有念念不忘!」她驀地揚高嗓音,黑眸倔強地瞪他。「我三十一歲了,無情,你以為一個超過三十歲的女人還會作那種不切實際的夢?」
他只是靜靜地望她,「不會嗎?」
「你以為我究竟為什麼到德國去?」
「為什麼?」他靜定地問。
而她,彷彿嗓音一梗,陷在喉頭發不了聲。
「告訴我為什麼,羽純。」
她沒立刻回答,面容刷白,墨簾跟著一落,掩去眸中神色。
半晌,方重新揚起眼瞼,靜靜幽幽地望他。
「為了告別,無情。」她低低地,語聲雖強自鎮定,仍掩不去底蘊其間淡淡的惆悵感傷,「我去德國見傲天。是為了告別。」她一頓,深深吸氣,「告別那段永遠不會倒回的青春歲月……」
☆ ☆ ☆
是的,是為了告別。
告別這些年來總在她心底盤旋不去的青春歲月,告別總是沉沉重重壓在她內心深處的濃濃渴望與感傷。
她明知不可能的,少女時代肝澀而浪漫的夢想不可能有實現的一日。
她只想再見他一回,只想他也能看她一眼,深深地、長長的一眼。
然後,她便能帶著這溫暖深刻的記憶離開他,將一切有關他的熱切想望深深地、永遠地埋葬。
葬在那株開在高中校園紅色涼亭邊的白楊樹下。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隻
決心不再閃躲的白鳥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
就好像是最後的一朵雲彩
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
那麼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終於能
死在你的懷中
就讓他拉弓射她吧,將那現實的羽箭狠狠地、精準地射入她胸懷,讓她一顆總癡癡懷想著少女夢想的心能真正地、完全地死去。
讓他射她吧,像獵者毫不留情地射下傻傻振翅的白鳥,落下漫天羽。
讓他重重地傷她吧,好讓她能完全死絕了一顆對他懷抱著妄想的心。
就讓他傷她吧,她心甘情願。
但為什麼……心,會這樣地疼?淚,無休無盡地流?
她不是心死了嗎?不是已決定不再為他流淚,為什麼還要這樣揪著一顆心揪得整個胸膛嚴重發疼?
「傲天,你傷了我,可是,你也留給我美好的回憶……」她喃喃地,淒然低語。「你……讓我無法乾乾脆脆地忘了你。」
如果他終究要傷她,為什麼還要曾經待她好?為什麼還要關懷她、在乎她,在她發燒昏迷時徹夜守護著她,在她燒了那一桌難以下嚥的菜後一口一口地吃完?
為什麼不完全冷淡無情地重重傷她,偏還曾經溫柔體貼地待她?
為什麼……要吻她?
「為什麼?傲天,為什麼?」她低低地問,明知遠在異鄉的他不可能回應,仍是傻傻地、癡癡地問著。
為什麼……
她展開眼瞪,讓月夜中氣氛格外寧謐的校園映入眼簾。
月華清冷,拖曳她怔然凝立的削瘦身形在地上繪出灰色暗影。
她望著校園,她半晌,方悄然舉步,輕逸的步履如幽魂般飄過校園中曾經深烙在記憶版上的每一處。
但,變了。
在她腦海裡可以清楚描繪的一景一物全變了。
曾經停立在邊緣,怔望著裡頭游魚穿梭來回的青翠池塘不知何時消失了,填平成和週遭一般高的平地,鋪上灰白石板,成了學生們可以蹦蹦跳跳的一方小小廣場。
運動場也變了,變得更加寬敞、設備完善,甚至新蓋了廣闊的足球場。
想當時,傲天他們的還只能在種著草皮的操場上踢球呢,現在學弟妹們卻有了一座真正的足球場。
都變了,就連從閃陷在涼亭後一條可以直通學校後山翠湖的小徑被封了。種滿一片青翠樹木。
連翠湖也上不去了嗎?
薛羽純停立涼亭,右手扶著冰涼的亭柱,身子微微抖顫,忍不住突來的心傷。
她還記得那方翠湖,記得有一陣子傲天常一個人偷偷躲在那兒練習游泳,渾然不知一切已落入她的眼底。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忍不住覺得好笑,有一日不知為何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從背後冷不防推他入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