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終於還是接受了劉曼笛的提議,在這個星期天早晨不直接趕回維多利亞,反而開車帶他們來到這座溫哥華最著名的休閒公園野餐。
一進公園,喬醒塵看見沿著海灣步道優閒前進的復古馬車,雙眸便在一瞬間點亮了,流溢光彩。
兩個大人自然都明白他的心意,買了票,帶他搭上造形復古的馬車。
隨著馬車前進,車伕為他們介紹了公園各個著名的景點,當壯闊的英吉利海灣映入他們眼簾,所有人都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其間自然也包括醒塵,他像是完全被週遭的美景迷住了,雙眸一瞬也不瞬。
他一面癡癡看著週遭的景色,一面跟著他最敬愛的老師指指點點,兩人討論著看到的每一樣東西,語聲清脆,不時灑落銀鈴般笑音。
他很開心,迫不及待地將落人眼底的事物與身邊的人分享。
只可惜他想分亭的對象是劉曼笛,不是他這個父親——
喬星宇想著,心臟驀地一扯。
不知忽然泛上心底的酸澀是什麼?是嫉妒嗎?他嫉妒曼笛跟自已的兒子如此相知相惜,嫉妒醒塵竟然不與自己的父親分享內心的喜悅,寧願跟她?
他是嫉妒,但除了嫉妒,還有一種更深、更濃的苦澀。
原來他從前對醒塵密不透風的保護竟真是錯的,是不受自己兒子歡迎的,他錯了。
一片紅葉輕飄飄地落至喬星宇肩頭,他抬首,一株株因霜染而葉紅的楓樹映入眼底。
霜染葉紅——他之所以帶著醒塵離開舊金山來到加拿大,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遠離那個從小便束縛他的罪惡黑幫,其實也是有意來到這每到秋季便染紅了片片楓葉的異鄉。
被紅葉守護的大地,他希望這片大地也能守護著他與愛妻的唯一骨肉,也能——守護著他啊。
守護他不再沉淪,守護他堅強起來,堅強到能擔起一個單親爸爸的責任。
可看來他還是錯了。他掇拾起肩頭的紅葉,癡癡地在手中把玩。看來他終究還是不夠堅強,看來他終究還是沒能盡好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錯了……
「爸爸,終點站到了。」喬醒塵帶著活力的嗓音喚回他遊走不定的心神,他眨眨眼,這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而兒子與他的家教老師都已經下了車。
只剩他一人還怔怔坐在車上。
他淡淡苦笑,跨下包裡在深灰色西裝褲底下修長的腿,站直挺拔磊拓的身軀。
「這裡是圖騰公園。」彷彿看透他心神的不定,劉曼笛清柔的嗓音輕輕揚起,「剛剛車伕說這裡有七根圖騰柱,每一根上都雕刻著極具象徵意義的動物及人像。」她解釋著,「我們參觀一下吧。」
「好啊。」他點點頭,指間依然扣著方才拾起的紅葉,下意識地緊握著。
她視線一落,注意到那片紅葉,眸光一黯。
他想起自已的妻子了吧?那個以紅葉命名的溫婉女子。
她已經去世三年多了,卻依舊主宰著這個男人的感情與靈魂。她對他影響依舊如此之深,深到只要他一仰首望見滿樹楓紅,她清麗的倩影便會再一次在他心版上顯現。
一思及此,劉曼笛不覺咬起下唇。
她錯了,喬星宇帶著兒子從舊金山搬來這裡並不是為了逃避,更不是為了忘記。
他——是為了憑弔啊。一輩子憑弔他曾擁有過的纏綿愛戀……
她想,內心驀地酸澀,一股奇特的滋味在她心底來回盤繞,糾纏不清。
她甩甩頭,不敢去釐清這樣的滋味究竟是什麼。
······················
星夜。
蒼灰色的天幕綴滿一顆顆星子,有的璀璨,有的微微黯淡,有的沉靜,有的調皮眨著眼。
不論哪一顆,不論大小、明暗,每一顆星子都有屬於自己的生命。
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喬星宇長長吐息,讓深邃的眸子離開天文望遠鏡的鏡頭,背靠著黑色絨皮沙發椅,用一雙肉眼凝望天際點點寒星。
不透過鏡頭觀看的星星,多了幾分神秘感。
他看到的不再是天文學上所謂的恆星、行星、衛星、紅巨星、超新星、造父變星、星團、星雲、星系……他看到的就單純只是一顆顆星星,一顆顆綴在天幕上不同位置的璀亮寶石,恆久以來就那麼綴在那兒,由著從古到令的人們為他們編織各種浪漫傳說。
喬星宇記不得自己從什麼時候便不用肉眼欣賞星星了,也許是從身畔再沒一個溫柔佳人伴著自己一同揚首仰慕著銀河,一同指著每一顆星星癡癡地對彼此述說屬於那顆星星的美麗故事開始。
從那時候開始,每一顆星子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天文學上一個專有名詞,蒼灰色的夜也不再是欣賞星星的最佳時刻。
在薄霧瀰漫的清晨也好,在烈陽高照的正午也罷,任何時候,只要透過精密的天文望遠鏡,再怎麼光芒黯淡的星子也無所遁形。
璀璨的星子不再吸引他注意了,反倒是足以吞噬宇宙一切事物的黑暗物質,成了他研究的重心。
黑洞,這就是他在溫哥華的天文物理研究中心帶領的一個研究小組負責的主題。
他們研究宇宙黑洞,研究黑洞的誕生與滅亡,研究黑洞何以有能力吞噬宇宙的一切,研究外表璀璨亮麗的銀河究竟隱藏著多少深沉幽暗的黑洞。
黑洞——有時候他竟忍不住感覺自己彷彿也被它們吞噬了,陷人無垠無邊的暗黑當中……
「你也喜歡看星星?」清柔而微微沙啞的嗓音輕輕拉回喬星宇迷濛的思緒,他回頭,有些意外映入眼瞳的是兒子的家教老師劉曼笛修長窈窕的倩影。
她直挺地站著,站姿帥氣而優雅,手中端著的托盤卻又奇異地讓她流露出一股溫婉的氣質。
他眨眨眼,不覺有些迷惑。
不知怎地,在看著劉曼笛時他經常會產生這樣奇特的矛盾感。第一次見面時,她飛身解救醒塵的俐落瀟灑,以及面對他時落落大方的態度,讓他直覺這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人,可在那一晚,當他拖著疲累身子進廚房時,她在流理台前忙碌的窈窕身影又令他不禁聯想起家庭主婦賢淑溫柔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