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天太冷了,以至於小女孩四肢過於僵硬,也或許是因為她昨晚幾乎徹夜未眠,今晨還微微發著燒。總之她腳步忽地一個踉蹌,雙手隨之一軟,洗臉盆整個翻倒在地。
「啊。」小女孩輕輕尖叫一聲,眼淚幾乎落下。
水雖不燙,但溫熱的水恰巧淋上她方才在廚房不小心被滾水燙傷的手心,火上加油,刺激得掌心邊緣的水泡更加的痛。
「搞什麼啊?粗手粗腳的!」婦人見狀秀臉皺成一團,福泰的身子如鬼扭般飄到小女孩跟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不就只是要你擱個臉盆嗎?怎麼搞得我整間房都是水?」
「對不起,對不起,」小女孩視線一下子模糊不清,她看也不敢看婦人嚴苛的面龐一眼,連雙手也不敢撫上吃痛的細嫩臉頰,只管拚命道著歉,「我馬上收拾。」
「快一點兒!」婦人銳聲道;「等會兒秉修來要看見這一團糟,仔細你的皮。」
「是、是。」小女孩低頭應道,趕忙拿了條抹布跪在地上便擦拭起來,吸夠了水,便用力就著臉盆擰於,如此來回數次,總算將地板清理乾淨。
「再去倒一盆水來。」
「是」
小女孩急忙端起臉盆穿出簾外,「四喜姐姐,大娘還要一盤水。」
在房外候著的四喜早聽見臥房裡的騷動,一張晚娘面孔也早冷得結霜,「叫你做事仔細點不聽,又闖了禍!」她瞪了小女孩一眼,「熱水不夠了。」
小女孩一怔,「不……不夠?」
「再去提一壺來。」四喜命令道。
「是」
她乖巧地點頭,接過空水壺,再度推開水門,來到西廂外。
迎面而來的寒風刺得她臉頰發痛,她瞇起眼,穿過後院,一切又重新來過一遍。
其實她慣了,自從親娘死後,大娘便沒給過她一天好臉色看,鎮日將她呼來喝去,把她當下人看。
或許比下人還不如。就拿方纔的四喜姐姐來說,雖然也不過是個丫環,卻也不把她放在眼裡。
她慣了,真的。
小女孩用力吸氣,不知怎地眼前卻一片模糊,即使她拚命眨眼也看不清。
終於,她抬起一隻衣袖,用力扶了抹眼。
又看清楚了。她告訴自己,大概是因為方才眼睛裡忽然揉進沙子了吧,所以才會一時視線不清。
絕不是因為流眼淚的關係。
自從娘親因病去世後,她發誓過再也不掉淚的,不論被什麼人欺負,受了什麼樣的委屈,她都絕不掉淚。
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好不容易來到廚房,重新跟廚娘要了壺熱水後,她踏出廚房,準備再度開始每日必經的路程。
直到一個比她高上好幾個頭的人影擋住她。
「你做什麼?月牙兒。」
她揚起頭,一張俊秀的少年臉孔映入眼底。
「哥哥。」她訝異地喚著,看著少年俊朗的劍眉逐漸揪緊,一顆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被月牙兒喚作哥哥的少年緊盯著她好一會兒,接著不由分說地搶過她手上水壺,「又是娘要你做的?」
月牙兒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用替她隱瞞,我知道她一向對你苛刻。」
「不是的,大娘很好。」月牙兒連忙辯解,「這是我自願做的。」
「自願?」少年語氣薄怒,「你一個不到八歲的小女孩怎能做這種粗活?家裡又不缺下人,叫他們做不就得了。」
「那是因為……」月牙兒猶疑了一下,「我想盡一點孝心。」
少年凝望她片刻,終於歎一口氣,「別再找理由了,月牙兒,你以為瞞得過你秉修哥哥?」
「我……」她垂下頭、不覺絞弄著衣角。
「只可恨我現在在城裡讀書,很少回來,否則我絕不會讓娘這樣待你的。」少年自責地說著。
「沒關係的,哥哥。」
「真的沒關係嗎?」少年望著她,眼神又是憐借,又是沉痛,
「過陣子我還得上揚州應試,恐怕幾個月都不會回家……」
幾個月不回家?月牙兒心裡一陣慌,整個身子都打起顫來。
不知怎地,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彷彿家裡唯一疼她的哥哥這一走,兩人便再也見不著面。
她幾乎想要他別走。
但她知道不能的,哥哥唸書是為了成就大事業,光耀蘇家門楣,怎能因為她一個小女孩任性的要求便放棄志氣?
「哥哥,你要保重,好好保重……」她喃喃念著,還來不及理清自己在說些什麼,眼前便忽地一黑,暈厥過去。
好不容易恢復意識時,耳畔傳來的是蘇秉修與其母爭論的聲音。
「娘,你這樣待她太過分了,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你卻要她做那麼多事。」
「做什麼?我不過要她端個水而已,能算是虐待嗎?」
「這麼冷的天,你要她在廚房跟西廂跑來跑去,她不受風寒才怪。」
「那是她身子太弱……」
「娘!」
「我這也是為她好。你想想,憑她一個庶出的丫頭,沒親沒戚的,要不多教她些持家的本領,將來誰肯要她?」
「月牙兒的婚事我自會替她想辦法!」
「你想什麼辦法?你一個男人理會得了這些?還是讀好書,中個狀元光耀蘇家門楣才是。」
「娘!你——」
「別吵了。」見兩人僵持不下,月牙兒趕忙張開眼,啞著嗓子說道,「求你們別為我吵。」
兩人同時將眸光調向她,一個滿含關愛,一個卻是冰冷厭惡。
月牙兒打個冷顫,不敢迎視大娘冷冽的目光。
「好個丫頭,居然裝睡!」她冷冷地瞪著月牙兒。
「我沒有……」月牙兒想辯解,但一見大娘的神情心頭便一涼。
辯解也沒用的,現在當著秉修哥哥的面,大娘或許不會說什麼,可是等哥哥走了,她肯定又有一場罪好受。
哥哥真不該替她說話的,雖說他是一心為她好,但只會讓大娘更討厭她、更恨她。
是的,大娘是恨她的。雖說月牙兒還不到八歲,心智卻已成熟到足夠瞭解這一點。
或許是因為爹爹一向偏愛娘的關係,大娘一直對她們母女有股無名的怨妒,爹爹死後,這股怨妒更化為激烈的恨意,一古腦兒發作,再也不稍加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