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信上都說了。」皇帝笑望他,那慈藹的眼神彷彿普通人家的父親在看自己的女婿一樣,「說你深夜還會為她添衣呢。」
他為她添衣?
蘇秉修有片刻茫然,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個他讀不下書、莫名其妙去到她院落的夜晚。
那一夜他是把披風留給她披上了——她稱之為他為她添衣?
他對她那麼淡,為何她在給皇上的書信裡仍是為他說盡好話?她為什麼……不告御狀?
我為什麼要告御狀?
他彷彿記得她曾經這樣說過,原來她是認真的,心中真是那麼想。
不但不告御狀,甚至還為他說好話?
為什麼?
蘇秉修劍眉一軒,心底忽地泛上某種古怪的滋味,彷彿有些酸,有些苦,又帶些澀。
「好好待她,蘇愛卿,你知道她是朕最疼愛的女兒,雖然朕很少接近她。」皇帝說著,語音忽地低沉,低低澀澀,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總之你好好待她吧,她命不——」他說到這兒,彷彿驚覺自己會透露什麼,連忙住口。
蘇秉修莫名其妙,「怎樣?」
「沒什麼。」皇帝搖搖頭,湛然有神的黑眸轉了一圈又回到蘇秉修身上,凝望他好一會兒,「天星這孩子從小不曾開口要過什麼,你是她第一個要求。」
「我?」
「就因為她第一次開口要求,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為她辦到。」皇帝意味深長他說,「朕知道你有心上人,委屈你了。」
「她說我隨時可以娶妾。」蘇秉修小心冀翼地試探道,炯炯黑眸盡量不露痕跡地盯著皇帝。
龍目精光一閃,「她這麼說?」
「是。」
「這丫頭!」皇帝歎息,彷彿極為無奈,「罷了,她這麼說你就這麼做吧。隨便你想什麼時候娶妾,朕不反對。」
「這樣豈不侮辱公主?」
「無妨的。」皇帝搖搖頭,語音愈來愈細微,「反正總有一天你會再娶……」
「什麼?」蘇秉修沒聽清。
「沒事。」皇帝連忙否認,「沒事。」
可蘇秉修是聰明人,怎會瞧不出享有蹊蹺?
公主是何等金枝玉葉,李冰又是皇上最寵愛的掌上明珠,說不可能許他娶妾,委屈地跟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啊。可不僅李冰這麼說,就連聖上也不反對。
這其中必有緣故。
蘇秉修想著,愈來愈感覺到李冰的一切不像他初始所想那般簡單。
她並非單純任性自我的公主,行動舉止自有其個人風格,成親那天當她並沒在長安市街當眾動怒,反倒以淡淡三言兩語化解了眾人的惶惑不安時,他腦海其實便隱隱泛起這樣的思慮疑潮。
一個謎樣的女人,不同尋常的公主。
她究竟有些什麼秘密呢?
他發現自己竟強烈好奇起來。
※ ※ ※
滿腹疑竇的蘇秉修下朝回狀元府,才剛剛換下朝服冠帶不久,房門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擊聲。
「少爺,少爺。」一個慌亂的嗓音伴隨敲門聲揚起。
他徽微蹙眉,迅速繫上深色外衣的腰帶,接著沉聲命令道:「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是蘇府從杭州帶上來的丫鬟。鬢髮微亂,神色慌張,「少爺,落、落水了……」
「什麼落水了?」他濃眉更加緊蹙,忽地想起昨日曾聽說李冰今兒個要乘舫游江,不覺面色一白,一個不祥的念頭擊中他,「公主落水了?」
「不,不是公主。」丫環驚駭地搖頭,彷彿為他那樣的猜想感到震撼。
「那究竟是誰?」
「是、是……」
「是誰?」
「是表小姐。」
「小蝶?」他心臟一跳,「她沒事吧?現在人在哪裡?」一面問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邁開步伐。可憐的丫環只能拚命追趕他飛快如風的步履,」已經送她回房了,她現在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大夫呢?有沒有請大夫來看?」
「公主已經傳令召御醫來了。」
※ ※ ※
「白姑娘沒事。」王御醫從容診脈完畢後,低低對蘇秉修報告道,「只是染上了風寒,得好好休養一陣子。」
「她真的沒事嗎?」看著床榻上面色雪白的虛弱佳人,蘇秉修不能肯定表妹沒事。
「沒事的。」王御醫搖頭,比了個手勢要他安心,「待老夫開了藥方,駙馬爺讓人去藥房抓了,按時煎給白姑娘喝下,不出五帖就會痊癒了。」
蘇秉修聽著,總算鬆了一口氣,「麻煩王老了。」他抱拳為札,「在下送王老出去吧。」
王御醫卻沒立刻回應他,一雙老眼迎上一直默默站立一旁的李冰。
「殿下近來玉體可安好?」
「我很好。」李冰淡淡頷首。
「老朽這些日子昔心研究,配了一帖藥,能祛寒養身——」
「不必了。」李冰一揮手,早明白他言下之意,「本公主不想吃藥。」
「就讓老朽留下藥方吧。」
「天命不可違。」李冰語氣平淡,「就別多此一舉吧。」
王御醫一窒,凝望她好片刻,終於搖搖頭,微微歎息,「那麼老朽就告退了。」他一面說著,一面欠身告退。
蘇秉修茫然凝他背影好一會兒、接著轉過著有所思的眸子,「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她語氣仍舊平淡,他聽出其中幾許防備,「天命不可違。」
湛深的黑眸緊緊定住她,「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蘇秉修緊蹙眉宇,還想再說些什麼時,床榻傳來的低吟聲分散他心神。
「表哥,表哥……」白蝶低低喊著,語調糾結著深沉痛苦,「你在哪兒?表哥……」
「我在這兒。」他連忙轉身,在她床榻邊坐下,握往一雙在空中揮舞的冰涼玉手,「別擔心,小蝶,你很快會好的。」
冰涼的玉手緊緊扣住他,像溺水的人緊緊攀住浮木一般,「別走,表哥,別走。」
「我不定。」他不覺一陣心疼,「我在這兒陪你。」
「別離開我,表哥,小蝶不要你走……」她痛苦地轉著頸項,朦朧吃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