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樹葉,正好落在她身上,將她照成金光燦亮的人影。
他倏然明白。陸絲變了,變勇敢,也變自信了。她不再是一個能讓他用幾句甜蜜的話就哄騙的閉塞女孩。
「我只是……我……」他困難地開口。「我只有這份工作了……你不懂……」
「你當然不只有這份工作而已,你還有家人、朋友,和其他愛你的人。」陸絲蹙起眉。
羅勃頹然跌坐在一顆岩石上。
「從我們拆伙之後,一切就變了……無論我怎麼做,實驗就是無法出現我要的結果……茱莉也離開我,跟一個三流演員跑去好萊塢;我沒有生活,沒有朋友……」他抬起頭,困難地對她說:「我只剩下這份工作,勉強可以讓別人尊敬我,你明白嗎?我只剩下這個了!我懇求你不要把它從我手上奪走。」
陸絲溫和地看著他。
「羅勃,即使不再主持實驗室,你也是個很棒的臨床醫生。一個醫者,並不是名字常常出現在專業的國際期刊上才叫成功。有一群愛你、敬你、需要你的病患,與找出愛滋病的治療方法是一樣重要的,你明白嗎?」
陸絲突然被自己的話震住。
你明白嗎?
你明白嗎?
是啊!那她明白嗎?
一個武士需要的是戰場,而不是匾額。過去的她無論多成功,都不曾像在山上看這些小病小痛一樣快樂,因為她在這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戰場。
為什麼對未來還彷徨不定,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她明明就已經站在正確的道路上了!
「YES!」陸絲突然握拳大叫。
羅勃被她嚇了一跳。
「YES!YES!YES!YES!」她迭聲大叫,突然衝過去抱住他。
「太棒了,羅勃,你總是能讓我看清自己!聽著,我對你的工作一點都不感興趣,也不在乎!我不回加州了!我要留在這裡!我要留在這片山裡——」她跳起來對著整座山大聲宣示,「我要留在這裡——」
這裡、這裡、這裡——整片山對她回應。
陸絲放聲大笑,回身衝向來時路。
於載陽!她要親自跟他說,她不走了!她要留下來!永遠地留下來!她要成為這座山的一部分,也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她永遠永遠都不要和他分開!
羅勃呆呆坐在路邊,這……這是怎麼回事?
陸絲要留在這裡?放棄在加州的一切,華宅,高薪,名聲,跑車,留在這片不毛之地?
「她瘋了……」他喃喃道。
為什麼,她瘋了,卻看起來前所未有的快樂?
他不懂,真的不懂。
一樣東西戳到他的背,他往後一看。
「喝!」火速彈開。
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老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滿頭灰色亂髮,正拿著一把尺量他的肩寬。
老人陰森森地瞟他一眼,然後拿比著他肩寬的那個線尺去量地上的一個土坑。
慢、慢著,他這是什麼意思?羅勃吞了口口水,退後三大步。
「嗯!」老人滿意地站起來,又走回他面前。
明明對方比自己矮一個頭,又老又瘦,羅勃卻被他詭異的行動鎮得全身發涼,不敢動彈。
老人量完肩寬,換量他的身高,然後,再拿比好長度的尺回去量那個土坑的長度。
「嗯。」老人轉過來,滿意地森森微笑。
羅勃腳軟地靠在一棵樹上。他他他、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絲、絲絲……陸絲,陸絲,等等我!不要丟下我一個——」
嚇破膽的洋鬼子連滾帶爬,嘹著另一串尖叫而去。
*** *** ***
「他下山了?」陸絲茫然地重複。
「嗯,小於臨時有事,剛才一接到電話就開車回桃園了。」
「桃園?他不是橘莊的人嗎?」
「不是,小於的家在桃園。」講完村長就匆匆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陸絲覺得村長回答這個問題的表情怪怪的,離開的時候簡直像用逃的。
她繞到空無—人的修車廠,那高大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她突然發現,自己對於載陽的瞭解好少好少。之前每一次談天,他總是引導陸絲談她的事,卻極少提到他自己的事。
原本她以為他就是住在山裡,生活單純,沒有太多事情好聊,所以對她不同尋常的背景特別感興趣。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他根本也不是橘莊的人。
那他是誰呢?當初又為什麼會跑到這山上來?
她的問題找不到人回答,兩天就這樣過去了。
終於,來到她預定離開的日子。
雖然她已經決定要留在橘莊,然而還是有許多事情必須處理。車子必須開回台北還給親戚,加州那裡的工作也得做個了結,房子得退租,瓦斯水電得停掉,這些事都必須她親自去處理。
不過,在離開之前倒是有個很大的問題——
「喂!」陸絲衝進羅勃的房間裡。
正在收拾行李的洋鬼子被她嚇了一跳。
「你幹嘛還不離開?」她不爽地質問。
「反正你這兩天也要走了,我想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她的怒氣讓羅勃感到茫然,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好吧!之前讓你走你不走,現在你不能走了。」她手一盤,高傲地揚起下巴。
「為什麼?」
開玩笑!於載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如果讓村人跟他說「陸醫生和那個外國人一起回美國」怎麼辦?他說不定以為她選擇了羅勃,以後再也不回來了!王雯玲又還在村子裡,誰知道他打擊過大之下——陸絲自動假定他是一定會受到打擊的——會不會投入她懷裡尋求安慰。
「我有事回美國去,一個星期之後會回來,之後便不再離開了。你等我回來了再走。」不高興時的陸絲是完全不講道理的。
「為什麼?」羅勃越來越茫然。
「因為……因為山上沒醫生了,我已經告訴梁醫生我要留下來,所以她請她朋友不用上來幫忙;既然你自己選擇跑來攪局,當然要負責到等我回來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