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麼。」季海平搖搖頭,取下眼鏡以面紙擦拭著,「大概是跟父親談太久了吧。」
她看著他重新戴上眼鏡,「你不需要為我這麼做。」
「嗯?」
「不必要為了我的事跟爸爸吵架。」她語聲細微,「我知道你從不曾惹他生氣。」
「別介意。」他微微一笑,「我也認為讓你出去工作會好些,日子才不會那麼無聊。」
「為什麼?」她禁不住追問。
「我說過了,」他眸光和煦,「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
「但……」為什麼在經過昨晚她的任性取鬧後,他看她的眼神依舊那麼溫柔?
「別擔心,夢婷。」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肩,「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
「我向你保證,不會有問題的。」
不是的,她想問的不是這個!她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肯為她違逆父親?她想知道他為何對她那麼好,好到幾乎讓她難以承受?她想知道為什麼他的臉龐會寫滿深深的疲倦,是因為他父親或她?
她有千言萬語想說、想問,最後卻只化為簡單一句:「你吃過了沒?」
他搖搖頭,「我有一些文件還沒弄完,晚一點再吃好了。」
她點點頭,默默接過他脫下來的外套與領帶。
在凝望著他背影的時候,她禁不住深吸著他深藍色外套上的氣息。那是一種淡淡的、十分好聞的男性氣息。
她翻過領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倫敦西服路上歷史最悠久、口碑遠揚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來的好奇之下,她拉開衣櫃,檢視著他的衣服。
除了少數幾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亞曼尼,而且幾乎都是正式場合穿的服裝,很少有休閒服。
「A&S。」她喃喃念著。
庭琛討厭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訂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堅決拒絕。
「設計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嚇人,一點創意也沒有——偏偏就有許多男人愛穿。」他厭惡地批評,「只因為A&S是財富地位的象徵。」
英國王儲查爾斯王子就是A&S的愛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確實穿出A&S穩重優雅的風格。
他與庭琛是兩種不同典型的男人;就連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總散發出一陣森林清香,混合著些許煙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卻淡得幾不可聞,偶爾滲著汗聞起來就略帶一股鹹味,像怡人的海風。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個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見底的男人。
為什麼對父親言聽計從的他會為了她與父親爭論呢?
汪夢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個在汪夢婷眼中深不可測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卻是讓人一目瞭然。
他左手支著額,眼睛瞪著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屏幕,思緒卻飄得老遠。
他當然明白汪夢婷想出門工作的原因。
是因為無聊吧!成天關在這棟三層樓的宅邸裡,又幾乎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當然會無聊了。
他真的瞭解她透不過氣的感覺。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櫃裡的玻璃娃娃,她是鳥——她想飛,想看看外頭廣大的世界,想透透氣。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愛的男人也就罷了,或許她還願意為他忍受這樣無趣的生活;
問題是,她根本不愛他。
他怎能要求她為了一個不愛的男人放棄自由呼吸的權利呢?他真的想將她捧在手心細細呵護,不讓她飛離;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剝奪她僅有的自由,僅有的快樂。
他要讓她飛。
但是,為什麼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她就會這樣離他愈來愈遠,讓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這樣的預感強烈到讓他的心陣陣絞痛。
「夢婷,夢婷……」他闔上雙眸,沉痛地呢喃,「難道我娶你真的錯了嗎?難道你已經開始後悔了嗎?」
在他們結束蜜月行程、回到台灣之後,他曾在無意間窺見夢婷的心事。
他並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妝台發現那本《英詩選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愛英詩,也知道她視那本詩選如珍寶;他無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讓他整顆心陷落谷底。
那本詩集翻開在亨利.萊特的「ALOSTLOVE」那一頁。
她用黑筆在最後一段粗粗畫了兩行線——
ILITTLETHOUGHTITTHUSCOULDBE,INDAYSMORESADANDFAIR——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在那更苦卻更親切的往日,我料不到會有這情形——
在一個已然沒有你的世界,我竟然還能夠存此身。就算他對英詩再怎麼生澀、再怎麼不熟悉,他都能輕易看懂這最後一段。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他從沒想到,夢婷對她的舊情人可能深愛到如此地步。
她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嗎?失去那個男人的人生對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無止盡的地獄?她後悔嫁給他嗎?甚至恨他?因為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舊情人,所以昨晚才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他該怎麼對她才好呢?怎麼對她才不會令她離他愈來愈遠?怎麼對她才能令她忘了那個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過往嗎?
「海平。」
有如春風般的溫柔呼喚流入季海平的心頭,他偏傳過頭,望入汪夢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麼?」她輕移蓮步,端著托盤走到他面前,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書桌一角。
「沒什麼。」
她望著他隱在鏡片之後的眼眸,「已經八點多了,先吃一點東西好嗎?」
「也好。」他接過她遞來的筷子與湯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