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海玄?
天濛濛亮,雨季的昆明看來像一幅潑墨晝,深深淺淺,層次分明。
桑逸琪獨自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凝望著遠處的山色。
她到這裡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許多事原以為已經忘了,卻又在昨夜紛然憶起——是因為重遇故人的關係吧。
海奇。
沒想到會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遇見他,更想不到從前的浪蕩子弟會成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跟著教授來到這偏遠的地方。
從前那個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園洋房,行要一流跑車的海奇哪裡去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苦修學生?是誰改變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許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頭。憶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她以為早已淡忘,卻在昨夜驀然明白自己從未拋開的人兒。
昨夜,她輾轉難眠,不只是因為重遇故人,更因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麼?他現在身在何方?他可會到海澄墓前獻上一束花?
「逸琪,這麼早起來?昨晚沒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著自己昨夜匆匆逃離的男人。
「你也這麼早?」
「昨晚用餐時,台灣的朋友也有出現,怎麼就不見你呢?」
「我不習慣和一大群人吃飯。」她淡淡地說。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為什麼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頓了下,試探性地問:「是因為海玄?」
「我就知道你會提起他。」她半帶無奈地說。
季海奇看著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隨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這個。」他將琉璃的攝影寫真集攤在她面前,「你看過嗎?」
「沒有。」她看著他翻開第一頁,當看到向海玄龍飛鳳舞的簽名時,霎時明白了這是什麼。
「那麼你連琉璃的事也不曉得了?」他語聲瘖痛地吐出問句。
「我知道。」她咬住唇,「我在報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也知道她將眼角膜捐給你。」
他恍然大悟,「難怪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卻一點也不訝異。」
她靜靜凝視他,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你一定很難過,海奇。」
「我確實不好受。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她床邊,雖然看不見卻明明白白感覺到她日漸消瘦……我曾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比誰都明白那種朝不保夕的痛苦,卻只能無助地看著她默默承受。」他調轉眼眸望向遠方,「那滋味確實不好受。」
桑逸琪默然,對他的無助感同身受。
「可是有一個人比我更難過。這個人你該猜得到是誰吧?」
她心一緊,沒說話。
「海玄一向最疼琉璃,失去這個妹妹令他傷心欲絕。」
「他還好嗎?」
他搖搖頭,「看看這本寫真集。」
桑逸琪屏住氣息,在他的導引下一頁頁看著,愈看愈是心痛。這是海玄專為琉璃拍的專輯,是他的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她曾聽說他因這本攝影集榮獲大獎,但從來不敢去看它。
他拍得很好,再沒有從前刻意壓抑情感的缺點,相反的,每一頓照片都蘊藉著濃烈動人的情感。
她愈往下看,愈能感受到他對琉璃的異常疼愛。她忍不住要想,當琉璃病逝時,他會是怎樣一番悲痛的模樣!她狂亂地想著,心隨之抽痛起來。
「你說,海玄能好到哪裡去?尤其你又忽然失蹤了。」季海奇靜靜地說道。
「我在他身邊又能怎麼樣?他並不需要我。」
「胡說!海玄愛你。」
她全身一震,「不!他不愛我!」
「那他為什麼發瘋似的找你?」
她沉默良久,終於微微一牽嘴角,「或許他有一點愛我,但比不上他對海澄的愛。」
「海澄?」
「你忘了嗎?海澄是因我而死的。」
「那就是你當年離去的原因?因為你無法原諒自己害死了海玄的哥哥?」
「海玄也無法原諒我。」她淒然一笑,「我奪走他愛如己身的雙胞胎哥哥,他如何能釋然?」
季海奇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找你?」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找她?他應該是恨她的啊。
「也許……他並不如你想像中地恨你?」季海奇試著開解。
她輕聲反問:「海奇,如果是你,你會如何看待一個傷害海平的女人?」
季海奇一窒,說不出話來。
「你也無法原諒她吧?」
「逸琪,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季風揚不會遺忘,海藍不會,海玄……」她淒然搖頭,「更不會。」
「逸琪——」
「別說了,我不想再提那些。」
他遵從她的意願不再開口,抬頭望向天空。原先還霧濛濛的天際已明亮起來,橙色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雲層,為碧綠如茵的草地勻上一層金粉。
「你過得還好嗎?」
「很好。」她淡然地回答。
季海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腳步聲分散了注意力。他回過頭,訝然地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奔向他們。小男孩臉頰紅通通地,嘴邊掛著甜甜的微笑。
「媽媽,媽媽。」他邊跑邊喊,嗓音細嫩嫩的,眼眸亮晶晶的,神情是讓人忍不住想疼愛他的討好。
「媽媽,」他幾乎是跌入桑逸琪懷裡,「你又到這裡來了。」
桑逸琪擁住他,「昨晚不是鬧到很晚才睡嗎?今天怎麼還這麼早起床?」
「石飛睡不著,想看媽媽。」他軟軟地撒著嬌。
「媽媽告訴你多少次了,起床要多加件衣服。看看你,穿得那麼少不怕感冒?」她一面柔聲斥責,一面用自己的薄外套裡住他。
季海奇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小男孩稚嫩的童音喚醒他。
「叔叔,你是誰?」他大大的黑眸中充滿了好奇。
「叔叔是你媽媽的朋友。」他對小孩微笑,「你今年幾歲了?小朋友。」
「兩歲,快二歲了。」
「叫什麼名字?」
「桑石飛。」
「石飛?好棒的名字。」他對男孩微笑,眸子卻緊盯著桑逸琪;而她,亦默默地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