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好不容易重新召回心神後,卻發現那對深不見底的墨潭正睇著她,潭面瀲灩著粼粼波光。
她全身發燙,血液直往臉頰上衝,心跳狂野,咬得緊緊的唇一句話也逸不出來。
倒是他好整以暇地開了口,「想什麼?」
「……沒什麼。」
「真的?」
她咬緊牙,「真的。」
他卻笑了,低低輕輕地,喉間滾出淡淡嘲弄的意味。
她顰眉,無法忍受這樣被嘲弄,衝口而出,「我只是覺得你這人真怪。
笑聲消逸,「怪?」
她揚首,毫不畏縮地迎視他輕佻著陰飛不畏縮地迎視他輕佻著眉的面龐,倔強的言語依然清晰迸落,「我不信你每天早上都這樣。…
「游泳,優閒地喝咖啡、吃早餐,完全不看報紙或注意市場消息。」她瞪他,語調難掩氣憤,「你這樣怎麼算是一個基金管理人,怎麼帶領旗下的分析師?」
他望她,湛眸掠過一道好玩的光芒,「忘了嗎?我不是基金管理人了,我已經退休了啊。」
她一窒,「你真要退休?」
「是。」
「為什麼?」她簡直不能置信。
「為什麼不?」他悠閒反問。
「因為沒道理啊,你是那麼有權有勢的一個人物,怎麼可能放棄這一切?」蘇巧韻秀眉緊顰,微微激動,「知道大家怎麼叫你嗎?華爾街之神!我們當你是神啊,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做什麼我們就跟著做,你領導整個市場啊。」
「所以呢?」
她一愕,「所以?」
「我領導了整個市場,我說什麼市場就跟著做,然後呢?」
「然後?」
「不覺得無聊嗎?」
「無聊?」她再度重複,雖然痛恨自己像只鸚鵡般老是重複他的話,但她真不瞭解面前這男人究竟想些什麼。她只能怔怔地重複他的話,瞪著他平靜淡然的面龐,等著他的解釋。
孫逸淡淡一揚嘴角,先是舉杯吸飲一口香濃的咖啡,才從容開口,「金融,其實是一件很有趣的玩意兒。政治、經濟、產業、科技,時代的巨輪固然是靠著這些領域的變革與進展而推動,但若沒有資金,這輪子就算前進了,也會卡死在溝渠中。」他一頓,「金融,掌握的就是資金的流動,在金融市場中,人類發揮了最高的創造力發明了各式各樣的金融商品,滿足了供需兩方,投資,融資,西方的力量既是相輔相成,也是互相拉鋸,雖是並肩的輪子,卻被兩股完全相反的力量拉扯。」
蘇巧韻怔然,聽著這從未聽聞的一套理論,是驚異,也是新鮮,她閉眸,在腦海裡迅速玩味孫逸一番言語,漸漸感覺自己似乎有些領略。
「所以我們便是負責觀察如何令這兩股力量均衡,同時幫助它們繼續前進?」
「嗯。」孫逸頷首,望向蘇巧韻的星眸中閃著讚揚的燦光,「這就像一個最精巧複雜的遊戲,我們觀察期貨與選擇權合約價格的波動,發現它們與現貨市場有交互作用的關係,但誰是真正的先行指標?央行說要降息,是為了刺激景氣。降低失業率,但可能因此付出通膨的代價。那麼市場究竟該怎麼反應呢?資金會從債市流到股市嗎?還是乾脆由美國流到歐洲,甚至亞洲市場……任何因素都可能對資金流向產生微妙的影響,而我們便是要在這其中進行
思考與分析,找出資金真正的流向。」他頓了頓,再次啜飲咖啡,濃密的墨睫微掩,似是進入某種深思、「這種猜測分析的過程相當有趣,刺激,富有冒險意味,如果預期
對了,除了大量的利益外,還能有種成就感。」
她懂了,「可是你再也得不到這種成就感了。」
「沒錯。」他微微一笑,語氣雖是平靜,卻掩不住一絲淡淡悵然,「對我而言,這一切已經失去了樂趣。」
「因為你不再需要猜測,不再需要預期,只要你開口,資金便會跟著你說的話流動,市場潮流完全是依隨著你的。」她輕聲他說,總算恍然。
怪不得孫逸想退休了,當一個人不再需要預測市場動向時,他的分析便失去了意義。
當一個人總是遊戲的贏家,並且可以肯定自己永遠是贏家時,還有繼續從事這項遊戲的必要嗎?
「太無趣了……」她輕淡地說,唇間逸出長長的歎息,心底不覺流過一股淡淡惆悵。
這惆悵,是為了孫逸。
她為他惆悵、為這個男人失去了奮鬥與努力的目標而惆悵,為他失去了工作的樂趣而惆悵。
怪不得他想退休了。
她想,心臟柔柔一牽,瑤鼻微微一酸,黑白分明的眸覆上一層簿薄的。朦隴的水霧。
孫逸彷彿注意到了這層水霧,他訝然地、深思地凝望她好半晌,終於,忍不住伸手。
蘇巧韻感覺自己的下頷被抬起,微微一驚。
「你哭了。」他溫暖的手指柔柔輕觸她光潔的下頷,湛幽的星眸直直鎖定她眸中朦隴的水霧,語音沙啞。
她倒抽一口氣,直覺地躲開他的碰觸,撇過頭,指尖迅速而慌亂地拭去盈於眼角的淚珠。
「因為我嗎?」他低低地。沉沉地問。
她卻不敢冒險回答,怕一開口就洩了自己易感的情緒,緊緊咬住玫瑰下唇。
「原來你如此易感……」他低啞地,彷彿感歎他說道,停頓數秒,他回復正常的語聲,「這樣情緒化不好,巧韻。」
她聞言,眉尖一緊,燦眸一揚,迎向他沉靜的目光。
「學著冷酷一點,只因這點小事就傷感,怎麼能適應市場的大風大浪?」
「可是……」她想辨解,卻不知從何說起。
確實,她也覺得自己有時大過情緒化,有時領略了他人的傷感,柔軟的心便忍不住要為那人惆悵、惋惜。愈是親近的人,她愈無法忽視那人的感受,在心底反覆低回後常連自己的情緒也受到感染。
她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弱點,但這樣的關心一向只限於最親愛的親人與好友啊,怎麼連對他也產生了這異樣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