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她躡手躡腳繞開兩張病床,指著靠牆的躺椅俏聲道:
「坐下!一身髒別靠近孩子。」
他無所謂地照辦,猜想她老師當了一段時間,習慣成自然,把他當學生使喚,反正他精神不濟,樂得有幾會鬆弛筋骨。
她傍著他坐下,攤開他的掌心,旋開藥瓶,將藥水倒在棉花上,慢條斯理地在傷口上擦拭消毒。
「藥是你摸來的啊?」他隨口問。
她看他一眼,不答。
「找到工作沒?」
「……」
「暫時找不到別急,我這裡還可以想辦法。」
她閉了閉眼,「拜託你安靜,我想專心。」他果真不說話了。
消毒後,她拿著厚厚的紗布按壓著仍在微微滲血的傷口,耐心等待,讓它凝結。好一陣子,靜謐的空間裡只有他穩定的鼻息聲,她聆聽著,盡量忽略握著他大手的事實,良久,掀開紗布,出血緩止了,她高興地笑了,左肩突然多了股壓力,她斜瞄過去,是他,竟然打起瞌睡來了,身子往下稍沉,頭顱歪向她肩頭。
不是普通的能睡啊!她皺皺眉,繼續敷藥,覆上紗布,加以固定,收拾好藥瓶,右掌輕輕托住他的頭,往中間扶正,手一鬆,又落回她肩胛。
這一次他的鼻尖抵著她的頸項,比剛才挨得更近。她試了三次,結果差不多,他頑固地貼著她沉睡,不肯挪移方向,她的位置太靠近躺椅末端,她若抽身離開,他勢必歪跌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喂!陳紹凡,起來!」她試圖喚醒他。
文風不動。
「喂!起來了!」她刻意聳了一下左肩,他在她頸側摩挲了一下便靜止不動,鬍髭搔得她發癢。
「喂!」
「別動,讓我睡……」他掀掀唇,從喉嚨發出的咕噥聲含含糊糊。
「你——」
她乾脆靠往牆面躲開他,這一來,他的頭沿著她的胸口一路順勢下滑,抵達她的大腿,找到了更妥當的靠枕,舒舒服服地睡起來了。
他的呼吸深長,近乎陷入了酣眠;只有沉重的疲倦才能讓一個人徹底忽視環境,一頭栽進睡鄉。
「臭男人!簡直像游擊隊打了場仗回來。」她埋怨著,停止了喚醒他的動作。
「晚上都做些什麼去了?」她自言自語。縱使很少對男人興起好奇心,也難免對他產生迷惑,如此夙夜匪懈,能撐持到何時?
「算了!」她交抱著雙臂,小心不碰著他。
想閉目養神片刻,屬於另一個人的味道卻不時鑽進她的鼻腔,搔弄著她;和林啟聖以古龍水刻意營造的優雅列香不同,這味道原始不經修飾,混雜著體味、洗衣精、汗味、塵泥味……並非惹人嫌惡,而是十足男性化的表徵如此強烈,無從忽略它。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和這個味道的主人並無特別關係,足以容許彼此不避嫌地相依偎啊!
一隻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始終拿不定主意該用什麼姿態安歇。
一屋子的人都毫無掛礙地睡了,她的眼皮也漸漸酸澀了,忽然羨慕起床上的成凱強,天塌下來都有人幫著扛,她可不行,她只有一個人。
她垂下視線,落在小腹前的那頭黑髮上。
陳紹凡呢?他不只一個人,他的努力不單是為了自己,所以,他的擔負必是她的好幾倍,勞累相對的也是,一個人處在這種狀況,自然就沒餘力計較小節了吧?那麼,她的拘泥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
她長長舒了口氣,兩手隨意搭放在他的身上,輕輕合上眼。
* * *
三菜一湯終於上齊了。
濕濡的兩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她扯起喉嚨叫:「成——凱——強,吃飯!」
等了幾秒,咚咚咚的雀躍腳步聲一路從二樓沿著樓梯貫穿下來,小男孩揀了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掃視桌面一遍後兩眼發亮,隨即歡呼:「有雞腿、有雞腿……」
「我知道你喜歡吃雞腿,不過這一盤花椰菜你得吃下一半,剩下一半留給爸爸。」她叮嚀著,「營養要均衡才有抵抗力,你不能再生病喔!」
「知道了。」像只啃著雞腿的小獸敷衍一句。
「暑假作業寫了沒?」含糊應了聲。
「待會別忘了洗澡,內衣褲一定要換喔!」
「唔。」
「別開著大燈睡覺,睡眠品質會不好,還有,藥記得吃喔。」
小男生忙祿的嘴無暇回答。她驚覺經過這一陣子折騰,除了瘦了兩公斤,還變得囉嗦了不少,彷彿只要一鬆手,這個四不像的家就會無預警坍塌掉。
她看著小男生進食,一段時間後,她說:「那我回去了,門要鎖好,不必等爸爸回來,先上床睡覺,不可以再看卡通,昕到了沒?」不知不覺又碎嘴起來,她起了懊惱,脫下圍裙。
「你要走了?」鼓著滿嘴肉的面頰努力咬嚼著,圓溜溜的眼睛浮現錯愕。住院幾天的親密相處,胡茵茵代勞了大部分的看護工作,有幾次甚至夜不歸家,小男生一睜眼就能見到她,聽她晨起第一聲清脆的問候,聞到她頭髮散發的特有的橙果香,他幾乎以為她就這麼在他身旁待下來永遠不走了。
「是啊!老師還有很多事要做,老師的家也要打掃,明天再來看你。」
她硬起心腸。
「對了,以後別叫我老師了,我已經不做老師了。」
不理會她的更正,他接著說:「可是我不想一個人在家。」明知道是非份要求,分離焦慮仍使他忍不住撒賴。
「你以前晚上不都一個人在家嗎?」她摩挲他那一頭短髮,「不要怕,你睡著了,爸爸就回來了。」安慰得十分心虛,罪惡感在心裡冉冉上升。
轉身把孩子舍下的舉動永遠讓她坐立不安,但若為了氾濫的同情心作祟而無止境地留下,她和這怪怪一家就永遠夾纏不清了。
「……」兩眼直盯著她不放,嘴裡倒是不忘啃完雞腿肉。不知道為什麼,小男生就是感覺到,這個長得和隔壁家的高中女生有點像的老師,禁不起他施展這一套磨功,八成會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