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而穩的腳步聲再次走近,她定定看著,然後發現自己被擁進男人結實溫暖的胸懷裡。
他抱得好緊,下顎抵著她的發心。
她聽見那強而有力的心跳,眼眶驀地發燙了,纏繞在胸臆間的幽歎又一次逸出唇瓣,竟有幾分自嘲。
「……嬤嬤說,我很有跳舞的天分,不僅骨架勻稱柔軟,記性也絕佳,常是看過一次便能把舞步完整演練出來……十三歲那一年,嬤嬤讓我全心全意跟著幾位舞師傅學藝,我沒什麼想法,日子過一天是一天,怎樣都成……力爺,所以你該瞧不起我的,如我這種姑娘啊,跟著誰一塊兒過活沒多大差別,只要付得起銀兩,賣笑賣藝賣身,來者不拒。當初那位皇大當家看上我、贖了我,我便跟他去,哪裡都行,無所謂……」
「真無所謂,你為何要逃?」
力千鈞語氣微繃,稍稍推離懷中人,不允許她迴避地扳起她的臉。
「那時天寒地凍,雪積得厚厚一層,你人生地不熟的,連件御寒襖子都沒有,卻仍要逃,跟送死沒兩樣,這就是你說的無所謂嗎?」
雲婉兒渾身一顫。
「婉兒,告訴我,你為何要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捧著姑娘的雪臉,他近距離鎖住那雙霧濛濛的瞳,熱息拂暖她的頰。
為何逃……為什麼……
習舞。
賣藝。
以她絕妙舞姿當作手段,待嬤嬤將她「雲仙」的名氣鬧騰大了,再由男人競相開價標下她的初夜,破了處子身,然後便如「飄香院」裡的姊姊們,開始掛牌接客,替「飄香院」賺來大把銀兩——只是嬤嬤後來改變這做法了,因為抵擋不住人家三大箱金子擺在眼前的誘惑,便把「雲仙」提早賣出。
而她呀,不是早就甘於這般運命,再無奢望了嗎?
為何逃……為何……
眼前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如此熟悉,熟悉到教她心痛。
對他,她不願捨,不要捨,想一輩子在一塊兒,但這樣的夢她敢作嗎?能作得成嗎?會不會到最後仍一場空,什麼也握不住?
顫抖著,她試著要笑,神態卻楚楚可憐,終是低語:「……當時,那位姓皇的大當家贖了我,我跟著他們一行人離開,馬隊一直走、一直走,離江南好遠好遠了……那一天,他們在林子裡紮營生起火堆,要我跳舞助酒興,我跳了,舞不到一刻鐘,有十來個男人忽然起身圍在我週遭,手舞足蹈像也隨著我起舞似的,卻是一個把我推過去,另一個又把我推向別人,他們……他們又摟又抱又親,拿我玩樂……後來是那位大當家惡聲惡氣要他們收斂,說我是他砸重金買下的,要玩也得他先好好玩過再說……」
合了合睫,難啟齒的事如今都已說出,她臉色黯淡,眸子卻閃著瑩澤。
「我以為可以的,以為忍忍就過去,無所謂啊,反正跟誰都沒關係,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有什麼差別呢?有誰要這身子就儘管取去……取去吧……」輕笑,鼻音已濃,珠淚滾在眼眶中。「但是啊但是,原來我還不夠認命嗎?所以才會明知有可能是死路一條,還是冒險逃向那片無盡的雪原,就算真死在雪地裡,也覺得自己死得乾淨、一了百了……是嗎?力爺,我逃了,其實是為了讓自己死得乾淨些,就為了這個嗎?」
「婉兒!」力千鈞心痛低喊。
鐵臂鎖緊,他再次摟緊她,那力道重得像要在她身上烙痕,想把她護著、掩著、藏著、珍惜著,不讓風霜雨雪再欺侮她。
「好累……」埋在那寬闊胸膛,嗅著那溫暖氣味,雲婉兒渾身宛如被抽走氣力,整個癱靠過去,喃喃說著:「我要的不多,真的……我的願望很小、很小的,我只是想過尋常人家的生活,想平平淡淡地過日子,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來到『霸寨』這兩年,是我活至現在過過最好的日子,我想活著,想在這裡過活……這裡的人很好、很好,他們……他們……」
突地,她又一次抖著雙肩、渾身顫慄,恍恍然道:「不行的,我要是留下,會出事的,會給寨裡的人帶來麻煩。那些人……他們不會善罷干休,力爺——」她猛地抬起小臉,淚在流,眼睛卻瞠得圓亮,彷彿沒意識到自己在哭。「我得走了,要逃啊!」
「你能逃去哪裡?」他沉聲啞問。
她定定瞧著,搖了搖頭,卻說:「只要離開這兒就行,逃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我不在了,他們就不會再跟『霸寨』為難。」
說是風就是雨的,她掙扎著要站起來,柔軀卻被力千鈞牢牢困守。
「力爺……」
「你逃遠了,從我懷中逃開,我怎麼辦?」
咬著唇,雲婉兒迷迷糊糊瞅著他直掉淚,心痛如絞,當真是割捨不下。
力千鈞俯下頭,寬額抵著她的,深深歎氣。
「傻姑娘,你還不知嗎?你已經逃得遠遠的,逃到我懷裡……到嘴的鴨子我怎可能放手?你想再逃,別癡心妄想,那是不可能了。」
第八章
「咦……你來啦?」感覺到夜風奇異波動,男人從炕上翻身坐起,剛醒,頭髮亂亂的,衝著出現在炕邊的母騾笑了笑。
母騾踱得更近,白毛鼻頭頂了去,這會兒不蹭他的肩臂或胸口,而是輕觸著躺在內側睡著的姑娘的腮畔,蹭掉她的淚痕。
「呼嚕嚕——呼嚕——」
男人搞不太清楚是否身在夢中,是真醒,抑或醒在夢裡?即便疑惑著,對於母騾「呼嚕嚕——」的哼聲仍一下子便瞭解其意。
他耳根熱了,訥訥解釋。
「姑娘在我懷裡睡著,流淚睡著,我把她抱土炕……她睡得不太安穩,直揪著我的衣,我捨不得拉掉她的小手,才、才爬上炕陪睡的。」只陪著睡,他手腳很安分啊!
母騾抬起大騾頭,又哼聲。
「什、什麼?!罵我沒好好把握機會?!你……你真是我家的春花嗎?這種話你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