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她娘臨死前咬牙切齒地說蘭青是毒蛇……渾身不由得顫顫;她又想起幼年蘭青疼她,幾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給她了,現在的長平有父親的個性,但,是蘭青讓她成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歲那年夏天,隔壁大嬸看他倆屋裡沒有衣箱,特地將家裡不要的衣箱轉送給蘭青。
她看見那衣箱就滿腹的火氣,那時她隱隱早知蘭青在血案裡插上一手,只是過於單純又依賴蘭青,無法分出自己無由來的火氣是為了什麼。蘭青看在眼裡,任著她發脾氣,不動聲色地處理掉那衣箱了。
蘭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倆的關係。
矛盾的思緒反反覆覆相互抗爭,豆大的汗珠拚命滑落,渾身止不住發抖,黑暗裡,她雙手摀住痛苦的小臉。明知此刻蘭青一定備受煎熬,但……但……
如果她什麼都不懂,任著蘭青心裡永遠有著隨時會被發現的不安;任著她自己心裡的惱怒老是找不到出處;任著爹娘就這樣消失在她的記憶裡,會不會比較好?
她喉口隱隱發燙,彷彿體內有一片火海自肚腹衝了上來。
沒有爹娘就沒有今天的大妞,沒有蘭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裡?沒有當年的蘭青,今天關長平又會什麼樣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蘭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時她回頭又察覺他的憂思,那時大妞不懂,現在她懂了。
當年蘭青為什麼要與人合謀?如果不曾相識,他不曾來關家,能不能 改變一切?也許他不來關家,她爹娘照樣會被其他覬覦雙劍的惡人害死,也許他不來關家,蘭青依舊是那個害人也無動於哀的少年蘭青!
剛才師父想要說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醜陋!她想要蘭青回來,可是她會對不起爹娘,她只記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親生父母,她卻只擁有這麼短的記憶、這麼少的感情!
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該手刃蘭青才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蘭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著父母的血,同時也承受著蘭青的美好……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馬上說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報他們,豈能算是人子!
強大的罪惡感籠罩她。她自私,這種醜陋師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讓師父代她說出口。
她的思緒難以控制,相互抗爭牴觸,以致滿身大汗,忽冷忽熱,一股作噁的感覺自腹中升起,幾乎要當場嘔了出來。
她在黑暗裡動也不動,即使身子麻了也毫無所覺,直到她聽得門喀的一聲,抬頭一看,門打開的同時,一束微光洩了進來。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進來。寒涼的晨風灌進,渾身濕透的長平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很冷嗎?」李今朝連忙踢上門,看見她滿面的汗、微紅的眼眶,明明有眼淚卻不掉下。她蹲到長平面前,扮笑道:「你、一天沒吃東西,早就餓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飽喝足腦袋才好使。」
長平看著她半天,啞聲問著:
「今今一晚上沒睡嗎?」
「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見她雙手發軟,笑著一口口餵她吃。
熱氣滑進喉口,溫暖了她的身子,體內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澆熄了,長平勉強再吃一口,搖頭:「我吃不下了。」
李今朝柔聲道: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學學我,日子會很好過的。」
「我還不能哭。現在我落淚是為我自己,我第一次該為爹娘哭的。」
李今朝聞言皺皺眉,道:
「大妞的個性是這樣嗎?你是不是被附身了?」
長平用衣袖抹去滿臉的汗。她的手還微微抖著,瞥頭看見茶几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從新的寶貝袋裡掏出一顆蜜餞含進嘴裡。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原來,你們都是這樣過人生的。」
這樣的話竟出自傻大妞嘴裡,李今朝撇開臉,深吸口氣,再轉回來時滿面笑著,聲音卻有些粗啞:
「那是當然。人有了記憶,總會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單純,惦記的都是快樂的事,現在你要捨掉某些不快樂的回憶,沒有人會指責你的。」
長平沒理會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顆蜜餞,啞聲道:
「今今,以前蘭青出遠門回家後,老是會受一陣風寒,雖然不嚴重,但我總覺得奇怪,明明蘭青是健康的,為什麼老在回家後生病?原來這個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這個家是全然的放鬆,剛才今今進來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來,忽然覺得暖和了。」
「蘭青也是啊。」
長平輕聲道:
「是啊,原來,蘭青不是因為這個家而放鬆,他是因為我在這個家裡,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來。」
「嗯。」
長平見李今朝忍著不為蘭青說好話,不由得輕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麼決定,你都支持我。不會罵我嫌我,也不會怪我,你一直在我身邊,只會包容我。」
「大妞,不要管其他人怎麼看,那些人都是外人,都是屁。你只要顧你自己就好了。」李今朝暗示著。
長平彷若未聞,垂著小臉,道:
「我記得,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時,蘭青跟我說,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樣精神,但他只說那一次後,就不再提了,因為他知道,我跟今今不同,我只要蘭青跟今今就夠了,我不想廣結善緣,討人喜歡,只要蘭青跟今今在我身邊就夠了。」
李今朝動了動嘴,終究沒有說出口。大妞認生,蘭青絕對是幫手,她本以為是爹離不開孩子的天性作祟,哪知背後竟有其它原因,但此時她不想火上加油,蘭青對大妞絕對沒有惡意,只是自私了點。
又過一陣,長平才道:
「……我記得我爹娘疼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師父說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除此外,我什麼也不清楚。」停一會兒,她又道:「但我卻是很清楚蘭青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他跟我在一塊的日子遠遠勝過我跟我爹娘。每天我一覺起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蘭青,春夏秋冬,他總是比我早起,冬天他要早下床,棉被就冷了,所以,他都等我醒來後才下床,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過,可是,我只記得蘭青為我做的。」那隱約的發熱感又來,令她說起話來彷彿全身都冒著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