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再緊一點。」她哽咽道。
他更緊一點地抱住她,不是男女間相互傾慕的那種擁抱,只是不想讓祝晶哭。
祝晶緊緊抱著恭彥的腰,眼淚一直流。
許久後,才感覺恭彥的手稍稍移開,一陣悠揚的笛聲傳進耳中。
原來……直都是恭彥。
他吹奏著她記憶中的曲調,名日「長相思」……
她緊緊地抱著,靜靜地聽著,眼淚不再流了,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情感與暖意。
長相思,在長安……
想起去年在北裡……這才明白,他學笛,是為了她。
這領悟使她感動不已。
他確實是為了她,這一點,恭彥亦心知肚明。
不管祝晶是男是女,他對她……或許早在許多年以前,便已心若明鏡了吧。儘管這輩子他都不會當著她的面承認這件事。
不是因為不夠愛,而是不願意讓她一個人承受必然的離別與悲傷。
他是井上家的次子,家中有年邁的雙親苦苦等候他歸鄉。領受天皇恩德的他,在眾人期待下踏上遣唐之路,男女間的感情不應當出現在他此生中。
結識祝晶,是意外。
與她為友,是意外。
她的熱切與真情,於他來說,是出乎意外。
為她學習笛曲,則是衝動與憐惜。
當時他以為祝晶是男子,無論如何放縱內心的思念,都不會帶來傷口。
可祝晶再度成為他命中的意外。
她似乎總是如此……一再地挑戰他既定的人生道路。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擔心已經太晚了……
在沉醉於笛聲的祝晶眼中,他清楚看見她的戀慕。
她愛上了他。
祝晶愛他。
這領悟,使恭彥不由自主地停下笛曲,眼底閃現一瞬的驚慌-
「崔同年,你應試雜文時的那首詩真是一絕。」
遠遠傳來這麼一句話,有些突兀地介入這仲春曲江靜悄的角落。
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人語和腳步聲。
有人往這頭走過來了。
恭彥與祝晶坐在一簇早早綻放的花叢後,前來踏春的遊人轉進這片杏園時,得很湊巧才能在適當的角度看見他們。
早春杏花開得極美,吸引了遊人駐足。
來人是一群夾雜著青、中年的士人,從斷續傳來的對話中,顯然是在今年春闈中剛剛及第的新科進士,在還沒有正式舉辦一連串的曲江宴集前,先來到曲江游春。
如果現在他們突然站起來,勢必會和這群人碰上面。
許是有同樣的想法,祝晶和恭彥皆沉默不語,繼續坐在原地,不打算移動。心想,或許等會兒這些人就會離開了。
而此時,兩人心底,還有更要緊的感覺想要釐清。
心思紛亂的兩人,一直都沒有聽清楚這群新科進士的談話,只大略知道,他們正吹捧著彼此的文才。
大唐帝國是詩歌高潮的國度,在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要會寫詩、讀詩、懂詩的盛唐時代裡,唯有具備極高的文才,才能在官場中贏得名聲。
君不見,明皇所寵信的賀知章、張九齡等人,莫不是能詩好手。喜愛音樂、藝術與詩歌的唐明皇自然也會喜歡能詩善賦的文人。
新科進士們的談話乏善可陳,是遙遠記憶中那熟悉的詩句,吸引了祝晶的注意。
不知道是誰說出口的。那群進士,他們聊著-
「……啊,剛剛說到哪了?崔同年,你那兩句『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可教座主讚賞極了。聽說座主當場閱完卷後,還笑封你是『護花郎』呢!」
進士科有三鼎甲,即:狀元、榜眼、探花。崔元善雖只考取進士科第十七名,取得進士出身的資格,但「護花郎」之名已傳遍審閱考卷的主考官,連帝王都耳聞此事,甚至傳出有意召此「護花郎」入翰林院供奉,是極高的賞識。
接下來人群中又說了什麼,呂祝晶都已經聽不進去了。
什麼「護花郎」!「春泥何曾不護花」是恭彥的詩句!
當年,她親眼在他房裡看見過的!
她氣憤地跳了起來,撥開花叢就要衝出去把事情問個清楚,但左手卻被人用力拉住,教她無法如願。
「恭彥!」他怎還能這麼冷靜?
「祝晶,不要。」他已經發現自己早年寫的詩被人所盜的井上恭彥,只是沉著地捉住祝晶的手,不讓她衝出去。
進士群並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一邊說笑,一邊往杏林另一個方向走去。
擔心就要錯失機會,祝晶十分急切。
「恭彥,快放手!讓我去問個!」
「我說『不』。」恭彥用力將激動的祝晶拉回身邊,雙臂緊緊簸抱住她。她像頭小牛,見了紅,就想角抵相鬥,他不得不將她抱緊一點,卻弄痛了她。
祝晶蹙結著眉,不解地看著恭彥。「怎麼……為什麼?」
恭彥一時間無法解釋清楚。怕祝晶衝動,他只好先安撫道:「說不定只是誤會一場,崔世兄極有才情,也許只是湊巧。」
「不可能會那麼巧!」祝晶用力搖頭。「不可能!」她掙扭著身體,還是想要去問個明白,而且恭彥抓得她好痛!
「祝晶,別衝動。」恭彥努力勸撫道:「妳沒聽見他們說的話嗎?連皇上都已經準備召他入翰林院供職了,只怕『護花郎』名號已經傳遍長安城?妳如果真要把事情問個清楚,勢必會引來軒然大波的。」
井上恭彥一席話教呂祝晶愣住,一時間忘了要掙扎。她訝異地看著恭彥。「你怕生事?」
恭彥自有其它更深入的考慮,他心思縝密,已預想到如果與人爭辯「護花」一詩,大概只有兩個結果。
其一是貽笑大方,他從此成為長安城的笑柄。
其一是在各打了主考官與當今天子一巴掌的情況下,他勢必得被迫入宮面對他一直想避免的事。
而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他都不樂見。
見恭彥不否認,祝晶有些心痛地問道:「難道你真的要看別人盜用你的詩,還得意洋洋、四處宣揚?」
「不是那樣子的,祝晶……我只是-」他痛得縮回攔抱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