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孟夏時,朋友們主動來到學院,幫他搬家。
他的東西並不多、房裡的行囊主要是入唐後,在長安所購買與抄寫的珍貴書籍。
吉備幫忙恭彥將一箱箱的書往外頭租來的馬車上搬的時候,祝晶與小春就坐在床榻上,一件件收拾著他昔日所穿的衣物。
折好一小堆衣服的小春忍不住歎息了聲。「大公子入宮以後,就不能經常看到他了吧。」
想想,小春又道:「好比說主子爺,雖然官職不高,有時候卻身不由己,沒法子說要回家就回家……」
許久沒聽到祝晶應聲,小春轉過頭來,剛好看見祝晶捧著大公子的衣服,將臉埋在布料裡頭,似乎是在哭。
慘了!小公子真的變得好愛哭!最近只要一提到大公子的事,那眼淚就一直掉……還老嫌她小春愛哭,現在呢,真不知道誰才是愛哭包。
恭彥突然在這時走進房裡,看著祝晶將臉埋在他舊時的衣服裡,怔了一下,隨後微笑地走了過來。
「我不記得那衣服有熏過香啊。」取走祝晶手中的衣物,他嗅聞了一下,又道:「咦!確實沒有啊。」
祝晶趕緊別開臉,抹掉眼淚後才清了清喉嚨道:「呃……這件衣服好眼熟,好像是哪一年見你穿過?再讓我看一看。」
她伸手將衣服拿回手裡,輕輕撫著布料上的紋路。黑底平織細棉布,是日本國年輕男子所穿的常服。
祝晶記性驚人,怎麼可能忘記這是他們當年在遣唐使海舶上初次相見時,他身上所穿的衣物。恭彥雖然明白,卻沒有點破。
小春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房間。
恭彥在祝晶身邊坐下,摸著衣料一角道:「這是我入唐時,母親親手替我縫的,不過衣服已經太小了,幾年前我就穿不下了,一直擱在箱底,這麼多年了,針腳竟然都還好好的,沒綻線呢,只可惜已經穿不著-」
「送我吧。」
恭彥再度怔住。
只見祝晶緊緊抱著他的衣服,像是在對待再也無法相見的情人那樣,恭彥內心一陣黯然。
「好啊,就送給妳。」他勉強笑說:「妳現在的身形跟我十四歲時差不多,應該穿得下-啊,妳等我一下!」他起身走到放置衣箱的地方,翻出一條編織著龜甲紋的藍錦寬幅腰帶。
拿著腰帶走到祝晶面前祝晶面前。「站起來。」
祝晶依言站了起來,隨即看見恭彥在她身邊單膝跪下,將藍錦腰帶系綁在她纖腰上,打成相思的結。
「穿日本衣要搭配腰帶,這條腰帶送給妳。」
撫著帶上的結,祝晶弓起眼睛微笑道:「真好看,我喜歡。」
恭彥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臉頰,知道祝晶因為他即將入宮待詔而覺得自責不安。他將她擁入懷中,良久才放開。
「妳別擔心,我不是一去不回。雖說是『待詔』,可也是有旬休的,夜裡若無要事也可以出宮,就當我跟阿倍一樣,只是去宮裡頭工作吧。更何況這份職位,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欽羨著呢。」察覺她在顫抖,他擰起眉。「祝晶?」
「……可是我會怕……爹總說,伴君如伴虎……」
「祝晶,閉上眼睛。」他悄悄抹去她的淚痕,在她依言閉起眼後,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唱起一首歌。
「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春風多逍遙,春蝶兒翩翩春蟲兒鬧,春情有意無人和,春歌一曲入雲霄……」低沉清朗的男音字字深情,十分動人。
祝晶哽咽,倏地張開眼睛。「怎麼……」恭彥怎麼會唱?
恭彥神秘一笑。「妳去西域時,我很想念妳,小春教我唱這首歌,她跟我說:『多唱個幾次,妳就會回來了。』而我果然等到妳了。現在,輪到妳等我了,妳多唱個幾次,我就休假回來看妳了。」
原以為這樣講,便能寬解好友的心情。
沒想到祝晶卻反而蹙起眉,他緊張起來。
聽見她咬著唇道:「這…有個大問題。」
「呃?」
呂祝晶很為難地承認:「你沒有發現嗎?我其實……五音不全,是個音癡。」笑吧笑吧,大家一起笑吧!
「……」
祝晶惱羞成怒,推著恭彥的肩膀。「你怎麼-」不說話?
恭彥已經笑開。「好個可愛的音癡。」他收緊手臂抱住她。「呂祝晶,我甘拜下風。」即使這位姑娘的缺點有一大堆,卻依然令人深為折服呀。
埋在他懷裡的祝晶,整張臉都紅透了。
「時間不早了,想不想去看我租的房子?」為了入朝方便,他在長安城東北的崇仁坊賃了一問舊屋,與阿倍比鄰而居。崇仁坊距離大明宮不算太遠,許多較貧寒的官員都選擇在崇仁坊落腳。
稍稍平復過來,她點頭道:「當然要了。我還要找一堆朋友上你那裡喝酒呢。」
還是順其自然吧,呂祝晶。她提醒自己。
不是已經決定了這輩子,不管多短暫,都要快樂的嗎?要及時行樂啊!
「沒問題,蓬門、水遠為君開。」
「那就這樣說定嘍。」她終於笑開。
不須酒,恭彥已醉在她的笑顏裡。
醉了,不願醒。
第十四章 譬如朝露(1)
每天早晨醒過來時,都會覺得……還能再睜開眼真是太好了。
其實很怕,一闔眼睡去,就會再也醒不過來。
身邊傳來淺淺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發癢。呂祝晶側過身子,看著執意與她同床的小丫頭,心裡五味雜陳。
小時候,丫頭很崇拜她,認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頭不知道那只是偽裝,只有私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呂祝晶才會承認她其實膽小無比。
她怕死。
又貪戀此生的歡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樂。
怕轉瞬間,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會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還小,卻老想裝老成;以為這樣子做,就能騙過自己她活得比別人更充實、更值得,因此總是急急聲稱自己年紀已經不小。諷刺的是,當她真的成年了,她卻希望日子不要過得那麼快,慢一些,永遠別到二十五……她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