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沒有點燈,月光從窗欞透進屋子裡。
恭彥的黑眸在月光映昭一下,彷彿流動的水波。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撫著祝晶的頰側,笑得那麼溫柔。
「那容易,」他看著她說:「一議我多看妳一眼。光是這樣看著妳,心裡愉快,就不覺得憂愁了。」
祝晶沒有回應。她說不出話。好半晌,才搖頭笑了一笑,仰頭看向窗外明月,訝然道:「多好的月光啊!怎麼我從來都沒注意到長安城的月色也能這麼迷人?」
「也許是心境改變了?」恭彥沒有看望明月,他看著她,目光捨不得移開,因為不知道下回再相見,會是什麼時候。
「也許。」祝晶轉過頭,看見恭彥眼中的眷戀。她淺淺一笑。「也許並不是心境改變了變啊。只是終於明白了吧。」她的心境,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啊。
明白了什麼?恭彥沒有追問。
當他的心就跟窗外明月一樣明朗時……不需再問了。
再後來,他們聚少離多。
秋天時與大唐關係一直都處於緊繃狀態的吐蕃,因為邊界將領經常性的衝突,新仇加上舊恨,吐蕃大將燭龍莽布支與悉諾邏恭祿竟率大軍攻陷了瓜州,河西戰區潰不成軍,節度使被殺,河西、隴西一帶,民心惶惶。」
朝廷不得不重新分配西北各軍區的戰力,以阻止吐蕃的侵略。
歲末時,由於調任河西戰區的朔方節度使蕭嵩,派人進入吐蕃施行反間計,使吐蕃王誅殺了大將悉諾邏恭祿,這才稍稍制止了吐蕃軍隊的蠢動。
這一年恰巧是閨年,有兩個九月。
閨九月時,明皇自東都洛陽歸來;十二月時,又前往驪山溫泉。
巡幸期問,翰林院待詔皆陪侍帝王左右,以備迅速地擬旨,實時向各地發佈命令,等於是一個小型的機動內廷。
翰林諸待詔與張九齡、裴光耀等大臣,皆隨侍明皇左右。
呂祝晶在長安天天引領企盼,就盼恭彥能盡快歸來,卻總是無法如願;她寶石般的眼染上相思的憂,氣惱著自己當年為圖心裡一時的暢快,將恭彥推向了這條好漫長的仕途。
年底,井上恭彥終於隨帝王回到長安。
明皇大發慈悲,下令讓百官返鄉過節,與民同樂。
半個月的假,來得正是時候。
因為若再思念下去,祝晶就快要不能承受。
那個年節,井上恭彥沒有返回他賃居的屋子,他住進了呂家,睡在祝晶為他空出來的房間裡。睡去時,在夢裡相思著;醒過來時,就能看見對方。朝朝暮暮都在一起。
當然這樣子對呂校書有點不大尊重,私底下,井上恭彥向呂校書告罪,但呂校書只是點頭道:「祝兒很想念你,你就當自己家放心住下吧。」
除夕夜,祝晶與小春在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就為了準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年菜。他們邀來在長安沒有其它親人的阿倍、吉備與破曉,熱熱鬧鬧地過一個年節。大家吃飯、喝酒、唱歌、跳舞、守歲到深夜。
與親友同聚一堂的歡愉,教祝晶心裡漲滿了說不出的快樂。
上元夜,長安城取消夜禁。
金吾衛不禁夜,只巡邏街上,保護良民,捉小偷。
朱雀大街張燈結綵,處處可見樣式新穎的花燈。
呂家親友群相伴去踩街,看公孫大娘舞劍、看西市胡人精釆的幻術表演、聽僧人俗講呂布變文,買來糖葫蘆舔著吃,沾得滿手甜膩,臉上笑嘻嘻。
一陣人群湧來,擠散了親友。
恭彥當下緊緊捉住祝晶,兩人手上沾上糖蜜,黏得更緊。
「小春?爹?」祝晶回頭呼喊,可仍不見家人身影。
人潮不斷將他們往前推擠。原來是皇城鐘鼓樓上即將燃放大型的煙花,所有人都往朱雀門湧去。沒奈何,只得跟著人群前進。
好在小春跟爹走在一起,應該不會有事。祝晶這才沒有很擔心。
天氣很冷,街道上尚有新雪。
穿著厚重的皮裘,活動不方便。祝晶吮著手上糖葫蘆,糖蜜卻仍因手溫而直直滴下。等她好不容易吃完整串糖葫蘆,兩隻手心也弄得黏糊糊了。
一時間找不到清水淨手,恭彥捧起一手掌潔淨的雪,用手包覆著,讓冰雪在手中融化。
因為他把雙手藏在大氅裡,祝晶不知道他緊攏著指縫,雪水凍得他的手直顫抖,直到他喊:「祝晶快來。」
祝晶低頭看清楚他探出大氅的雙手,一顆心頓時像是被人緊緊揪住,感覺無法呼吸。
「快呀!」他笑著催促。
祝晶沒有猶疑地將手放進他兜攏起來的手、心裡,融雪有多冰冷,內心就有多暖熱。
「好冰喔。」她說。
「真的呢。」
兩人傻笑著,很簡陋地洗淨指間的糖膩。
擦乾冰冷的雙手後,立即交握在一起,為對方暖手。
不知覺已來到朱雀門外。
當那絢爛的煙花伴著隆隆炮聲燦爛在天際時,仰頭看著煙花的她,突然覺得,倘若這一生就如同煙花般美麗而短暫,那也值得了。
「祝晶,怎麼了?」祝晶搖搖頭,不肯閉上眼,任熱淚在眼眶打轉,固執地不肯落下。
「快看天上,恭彥,煙花好美。」
然後,是開元十六年了。
就在他們以為,這輩子,井上恭彥此生都得為大唐尊貴的帝王效力時,開元十七年八月,唐明皇因為朝臣的推薦,選進新待詔入翰林院,恩寵集於一身。
井上恭彥終於不必經常應赴帝王金鈴急召,稍稍悠閒了起來,有了正常的十天一日的休假。
旬休那天早上,呂祝晶又和小春吵了一架。
兩人最近經常爭論的同一件事,只是這一次,似乎有點一反常態,妹妹欺上姊姊頭頂了-
「妳為什麼要去跟那個人說那些事?我又沒說過我喜歡他!」小春摔了鍋子後,一臉憤慨地瞪著祝晶大吼。
祝晶被小春從未展現過的怒火和氣勢給徹底壓倒,一時間竟囁嚅起來。「那個,我……」
「我是妳什麼人?妳怎麼可以不顧我的意願,就替我安排那種事?!」小春火大地咆哮出聲。「那種感覺有多難受,妳知道嗎?好像我從來就不被妳看在眼底,妳叫我做什麼,我就得做什麼,那我到底算是妳什麼人啊?我--」話到這裡,先前的狠勁破了功,小丫頭嗚嗚地哭了起來,坐在地上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