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蘭,吞下不大妥當的俗罵,」好,很好,既然你那麼理直氣壯,那一櫃子沾了狗尿的棉被,衣服請你自己清洗乾淨,我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
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會涎著臉向他奶奶討饒,畢竟整理內務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現在他任憑他奶奶搖下狠話,擋住程如蘭的身軀不曾稍移,直到那隻狗被抱遠了,一根毛也看不見了,他才垂下兩臂,面對如驚弓之鳥的女人。
「老師,沒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壯舉般心生愉悅。
「安曦啊,」她長舒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的表情。「與其一只狗因為我而差點斃命,不如暈倒一次也罷,我沒那麼重要,真的。」
那一瞬,他以為她說的是客套話,那只瘋狗怎能和她相提並論?後來,他才明白她說的是實話,除非不說出口,她從未騙過他,她不重,她輕如鴻毛,只存在某些人的記憶中,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執念,一個等待,他今生今世不會遇見她。
陽光太明艷,路太坦蕩,車內太寂寥,她幾乎無所遁形,神識又一點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身邊的人說話了。
「如蘭,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裡?」
她勉強撐開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涼的礦泉水,振作起精神。
「啊?你在和我說話?」笑容很恍惚,男人皺眉了。
「我說,你那晚去看電影,第二天才回家,到底去了哪裡?」沈維良說話很少加重語氣,最近頻率變高了,而且無奈得很,多半發生在和程如蘭對答時。
她低下頭,審視手裡的半瓶水,中氣不足地說:「那天媽媽不是告訴你了?」
「到大學同學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學長,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學同學我不認識的?好好的出門為什麼裙子沾了血回來?」面無表情是他最嚴厲的表情,連串問題形成了層層羅網,身她兜頭罩來。
她沒能回答任何一個問題,車身疾馳,目的地彷彿遙不可及,她收回心神,看著他開車的側臉,面目平靜無波。」你真的關心我?」
「不然呢?」他像在忍著氣。
「不然呢……」她看著前方複述著,一股濕氣蒙上眼眶,前路霎時朦朧。
有一段時間了,她總以為,所有的感受,包括愛與恨,歡喜與討厭,傷痕與追悔,都會隨著光陰的累積變得淡薄,輕淺,麻木,終將隨風而逝,現在證明,這種推想太簡單了;每一次,從他的言語,笑顏,舉手投足所得到的愛的訊息,一切只歸屬於程如蘭,沒有例外,他的愛意宛如烈焰熾燒她的週身,像利刃亂過她的肌膚,無不一次能倖免,只要她見到他一次,深烙的傷痕就被掀揭一次,從未能完全癒合。接觸他,是一項殘忍的試煉,依她裡裡外外的脆弱狀態,能若無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斷,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須打一劑預防針,暫時疏遠他。
她輕輕說:「你放心,我沒有去不該去的地方,可是我沒辦法給你一個好的解釋,慢點,維良……請在前面那棵山芙蓉樹下停車。」纖指指示前方彎道處。
他依言緩緩煞車,疑惑地看著她。「學校還沒到啊?」
「我習慣從樹後面那條小徑走到學校側門。」她按開門鎖,默思一會道:「不必擔心,也別想太多,請給我一段時間和空間,不用太久,你愛的如蘭會回來的,和以前一模一樣,請多點耐心,畢竟那不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車禍。等待,對於其實不吝惜說愛的你而言,不該是難事,對嗎?沈維良。」
她知道那棵樹名叫山芙蓉?程如蘭不應該清楚?她對於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熱情,剛才她卻輕而易舉地道出樹名。此刻她下了車,繞過那棵開滿白色碩大花朵的野生植株,隱沒於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態輕鬆自如,毫不勉強;過去,她鮮少選擇踏青,健走這一類的休閒活動。因為擾人的飛蟲,亂擦細嫩皮膚的長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謝不敏,現在為何都不介意了?
還有她語重心長的語氣,那異樣的勸慰口吻,對他使用全名稱謂,刻意保持相處的距離,情人間的親暱幾乎消失,」你愛的如蘭」?這是什麼意思?
她已經不能確定,他的如蘭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觀一樣,從那聲車禍裡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一置身於林蔭拱護的小路上,一切因日照引起的昏沉立即消散,肌膚彷彿吸納了四面八方的涼氣,讓她在彈指間恢復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狀態。
越來越熱愛這片林子了,她凝神傾聽各種蟲鳴鳥唱,專注帶來平靜,忘了尚未密合的傷口疼痛;掠擦過小腿的草葉輕輕在撫慰她,使她緊抿的嘴角微綻笑意,並且輕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過的冷門曲子;十隻手指甚至在隱形的琴鍵上跳躍起來,一邊走路,一邊仍能準確無誤地彈出每個音符。
彈出每個音符是她醉心的小遊戲,讓她不再是嬌貴的程如蘭,而是漸漸被遺忘的另一個人,另一個姓名難以啟齒的人。
彈奏到最高chao,她仰頭對著好似在俯看她的樹冠吶喊:」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嗎?我的名字?」
一陣風驟然拂過,力道足以晃動枝級,一列樹冠似在交頭接耳,忙不迭響應她,她笑得更歡快了,接著喊:「對,我不叫程如蘭,我叫……」
答案在唇齒戛然而止,前主盡頭處,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著小石子,用枯枝揮打著坡旁野草,百無聊賴的樣子,應該等候有一陣子了。
兩人都發現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間對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開嘴友善地笑了,「老師,你今天忘了戴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