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啦?臭老頭!」他扭動肩頭,怒不可揭。「關你什麼事啊?」
「你以為伊是誰?伊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和你說話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佔了別人的身來完成願望的,你別再欲了,回家讀書去,前途卡要緊啦,多管閒事沒好結果……」
他幡然回頭,定住不動。
這是在做夢嗎?他聽到這光怪陸離、似真似假的瘋言瘋語發生過了嗎?但是驟雨打在身上為何如此真切?程如蘭為何迫不及待地逃離?而他呆立在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廟前,煙霧冉冉如夢似幻……
他使勁捏緊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實地發生著,老人沒有消失,還在用綠豆小眼厲瞪著他,先前窮極無聊對程如蘭的異樣言行所做的各種假設,難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沒有興奮感、沒有新鮮感、沒有與同好分享討論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懼,渾身顫慄的恐懼——怕自己見鬼了嗎?
前方迷濛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見程如蘭的蹤影,他揪緊領口衣襟,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塊,空虛不已?
他挎著肩,拖著步伐,慢慢走進雨中。
第7章
也不知道頹坐在後院石階上有多久了,屁股坐麻到似一塊石頭,反正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他換了蹲姿,繼續發傻。
從日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裡以各種角度轉移,從明亮到暗淡,凱望到眼睛也花了,黃昏終於來臨,手邊不知不覺堆攏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細碎菊花花瓣,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癢的結果,一整盆碩艷的黃菊只剩下數枝長莖和花萼,活像一群紳士禿了頭。
他奶奶提著掃帚,前後打掃過他的下盤不下三次,他乖順地抬起腳,任憑兩腳被粗魯的撥來掃去,仍是無動於衷。他奶奶幾次想發火,見他連口都懶得開,一臉失神,聞到那麼點不對勁的苗頭,她識趣地噤聲觀察。
最後一次經過安曦身邊,一地的鮮黃花瓣終於成功點燃他奶奶的怒火,一陽指直戳他腦門,「臭小子,一整天要死不活坐在這裡拔光我的花,給我滾遠一點,看了就不舒坦,失心瘋了你!」
他也不回嘴,往旁移個空位,讓他奶奶收拾花屍。
「別告訴我你又在哪裡闖了禍,我老了,可沒本事替你收拾。」
他靜靜看著他奶奶,聽而不聞。
「不說話?想嚇唬我?」
他輕輕歎了口氣,這口氣讓他奶奶渾身發毛。看來非同小口,安曦根本是只跳蝦,何曾傷春悲秋過了?
「我警告你,你再給我裝神秘,我就給你吃棒子!」她揚起掃帚,在他面前揮了兩下。
他眨眼也不眨,一手托著下巴,嘶啞著嗓子開了口,「奶奶,我老爸到底在哪裡?」
他奶奶的掃帚掉在地上,打散了花瓣。
「怎麼突然問這個?你聽到什麼了?」老臉凝重起來。
「我問了十年啦!」他沒好氣地白他奶奶一眼。
「當他跟你媽一樣,死啦!不准再問了。」老人拿起畚斗,蹣跚得走開。
「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朋友他叔叔是調查局的,他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奶奶不走了,站了半晌,突然轉向拿著掃帚怒氣騰騰衝向他,他一愣,舉臂就擋,準備挨棒子。數到三,臂膀還好端端一點事也沒有,稍移一個縫隙觀看情勢,他奶奶在上方激憤地眨著眼,嘴囁嚅著,卻貌不出半句話來。
彼此僵持著,沒有人打破緘默,他懷著同情端詳他奶奶。死守一個秘密這麼多年到底有什麼意義?她應該活得很不痛快吧?她是不是擔心太多了?他老子就算殺人越貨也不干他的事。自小面對父親失蹤的事實,從期盼到憤怒到麻木,以至於無所謂,他不曾興起「萬里尋父」這個念頭,純粹是出去好奇,再說,沒有人比他更有知道的權利。
「死小子就這麼想知道嗎?」對峙好半天,帚柄終於老了過來,不斷朝他背後擊打,老人咬牙痛陳,「敢威脅我?我怕你嗎?你想知道我就讓你知道!你老爸是流氓,北部數一數二的大流氓,他以為改名換姓、離鄉背井就沒人知道他是誰了,什麼壞事都幹,我早料到他會出事,沒出幾年,真的讓我說中了,判了無期徒刑,把年輕老婆、半大不小的孩子丟給我這個老人,當我欠他一輩子嗎?我警告你安曦,你敢去找你老子我絕不讓你再進家門一步,聽明白了沒有?給我好好做人、好好做人——」
「流氓啊?」挨了痛,閃躲不了,他反正用力拽住長柄,兩人各持掃帚異端,喘著大氣,盯著對方,「真是流氓啊?又讓我蒙對了,怎麼老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我是帶衰烏鴉嗎?能不能反向操作,也許老師就可以永遠留下來……」他沉思著,一邊喃喃自問自答,「不可能吧?神很厲害,一定可以看穿一切……」
「你這孩子——瘋了。」老人愕然,鬆了手,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我出去一下。」他挑起裡,拍拍屁股,臉上帶著一種果決。
「出去?這麼晚了,明天還要上課吶——」
老人沒能攔住他。慢慢一生人,她從未成功攔住任何一個想離開她的男人,她虛弱地挨著石階坐了下來,抹去眼瞼的濕濡,依舊不哭泣。
他總共投擲了五顆石子,第五顆奮力一擲,終於一舉中了,那面玻璃發出清脆的裂響,默數不到五秒,一個女性身影出現在窗口張望,因為背光,看不清面目,從身形判斷,是程如蘭無疑。
「老師下來,我是安曦。」手圈成筒狀在嘴邊低喊。
影子猶豫了一瞬,沒說什麼,卻消失在窗口。
他不安地靠著圍牆等候,換了無數站姿。如果能哈跟煙就好了,也許心跳會慢一點,手心不至於冒汗。他集中心智背誦古文,深怕一胡思亂想,程如蘭就不來了。
轉個身,他的心直線墜地,程如蘭悄然現身了,與他面對面,帶著很淡很淡的笑意,閃爍的眼神裡有怯意,只是一台你光景便形容憔悴,她低垂著頭,淡聲道:「安曦,你把窗子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