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師回來過,對吧?」他想起到程家探訪她的那一次,她反常態的表現。「是,如蘭回來過,但不完整,七魄少了一魄,所以反應不夠快,也記不起許多事,你那樣對著她喊,她一時受不了,神識又脫身了,其實我得謝謝你,因為你,我才有機會用正常方法向我母親交待,讓她晚年無虞,如蘭的身份不適合出現在我家,我母親始終不諒解她和維良,我一直找不到適合的人選,安曦,我知道我不能給你太多承諾,我的時間不多了,但是如果有機會不管是今生或來世,我會好好報答你,我發誓……」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的愛……」他遽喊。說出來了,就這麼毫不顧忌地表白了,他把臉埋進她的兩掌,莫名的痛若漸漸蔓延。她的願望已了,不會再為任何人留下了。
「安曦,你沒見過真正的我呢!你以為你喜歡上的是誰?」她啼笑皆非,心疼地輕撫他的後腦杓。
「我有你的照片,我愛你的靈魂,我不管你在誰的身上,我愛宋伊人,請你留下來,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不會像姓沈的傢伙一樣傷害你,真的我發誓,求求你……」掌心裡,她察覺到了溫熱的濕氣,那是他的淚,刀子心一酸,不知如何平撫這段走岔了的關係。「這不公平吶,如蘭必須回來……」
「他們對你才不公平!是他們害的,為什麼他們可以快活一輩子,你就不能?」他仰起臉怒吼。她拚命遙頭,「不是這樣的,是我自己造成的,沒有人能勉強別人愛自己,是我太脆弱,承受力太低,人生很長,傷害了自己,傷害了愛我的媽媽……」
「不要這樣說,請你不要說——」他猛然緊緊環抱住她,在刀子肩頭啜泣。刀子被動地讓他擁抱,調整呼吸的節奏,努力表現平靜,一派輕鬆地說:「安曦,你瞧,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就連擁抱,都得借助別人的身體。你太年輕了,你是個好男孩,有大好前程,等你二十六歲時,世面見多了,也許瞧也不瞧我這種女生一眼,到時想起十八時說的話,就會笑自己笨不可言……」
他立刻抗議:「誰說的?我沒什麼了不起,我老子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流氓,奶奶也怪裡怪氣,哪裡比得上你彈得一手好琴,有個把你當寶的媽媽,我永遠不會嫌棄你!」
「我明白,我明白,但是都太遲了,即使你不介意年齡上的距離,也沒有機會了,宋伊人這個女人,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了。安曦,你聽我說,永遠別看輕自己,好好生活,好好努力,如果你隨便度日,我會很遺憾的,謝謝你帶給我最後一段人世的回憶,我都放在心裡,所以……」她因哽咽而停頓,「所以,請你放開如蘭的身體,不能對她不禮貌,好嗎?」她提醒了他一個重要的事實,她失去了和人正常溝通的憑借之後,不過是縹緲的魂魄,無論擁抱有多真實,肌膚有多溫熱,心跳有多快速,這副軀殼始終不是真正的宋伊人,他如何和一團空氣相愛?
他的愛情,注定來得突然,去得倉皇。不情願地放開她,隔了兩步距離,他看著刀子,極力隱忍滿腔洶湧的情緒,表現得像個不撒賴的成熟男人,「老師……不,宋伊人,請問你決定什麼要走開?」就是這樣,她要看到的就是他這樣堅強的模樣,最起碼,她沒有再製造另一個遺憾。
「我不確定,該是這兩天了,程家父母對女兒時好時壞的狀況很困擾,終於決定請人收驚作法,在她聚合完全之前,我就得先離開,記住,別再來找我,別讓如蘭困擾。」「真的確定沒有任何辦法了?你一定要走?」他內心還殘存一絲希望。
她肯定地頷首。「一定要走,無論用什麼方式留下,都是干擾別人的生命,勉強延續的人生,也無法長久,甚至會引發不可預期的後果,我不能這麼做。安曦,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我不會傷害你。」
「那麼,你將會去哪裡?」不管她天下地,有了方向,他總是找得到她。「還不知道,天律自有安排,到時候,又是一個新的人生了。」「我可不可以去看你?」
「…………」她低頭不語,即使在陰影下,他還是感受到了她的千般為難,她苦笑道:「我想,你不會對一個嬰兒有興趣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忘記一切。」他不懂,更有萬分的不甘心,他既不能愛一團空氣,又不能追求一個女嬰,或許是男嬰也不一定,難道一切已注定,他們只有擦肩而過,停留一瞬的緣分?她並不知道,那一瞬,已在他心裡烙下一個又熱又痛的印痕,他恨恨地咬牙,「那……我們今天應該說再見了」「最好是,無預警的離開,對誰都好。」
接下來又是一段難挨的安靜,他縮緊拳頭,克制著說粗口的衝動。他的楣運何時才會終止?老天就不能讓他好過一點?他甚至連個商量對策的對象都沒有,誰會不把他當精神病看?連黑面也不會相信他!咬得下唇生出鹹味,他終究屈服了,設法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那……你可不可以,再為我彈一閃那首曲子?」她當然不會推辭,這是她以宋伊人的意識為他做最後一件事。他在鋼琴前方盯著她,那張月光下的面目,逐漸模糊,和另一張抿著灑渦的微笑重迭,不久程如蘭的五官淡出山,剩下的,是他在照片中見過的,純粹屬於宋伊人的臉。他睜睜真視,瞬也不瞬地,一時時將她刻劃在心裡面。
第8章
程如蘭又請假了,連續三天。星期三的早自習時間,李明惠在全班面前宣佈這個消息,沒有人感到意外,程如蘭並非第一次請假,大家自力救濟慣了,照樣進行例行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