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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頁

 

  他自行步出程家,抬首望向明亮無雲的天際,輕輕說了聲:「伊人再見」風款款吹來,遣蜷環繞他,似無聲的撫慰。他垂首看著沾著血漬的右手,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他請了兩天假,對內對外都稱病,病名是腸胃不適,拉肚子。但是時候到了他照樣吃飯,吃完便上床發呆,發完呆便昏睡,病容看不出來,比平日沉默倒是真的,走到哪裡都掛著興味索然的表情,問不出個梗。

  他媽媽忍著不發作,坐在樓梯口最醒目的位置上觀察他的動向,他也不以為然,經過電話機時總會望上一眼,電話多數時啞然無聲,偶爾響上一次又都是找他奶奶的,就是沒有學校的來電。程如蘭沒有告他的狀。第二天,他確實了這個事實,心裡並無僥倖的竊喜,只有省卻麻煩的輕鬆。可惜空洞的感覺並沒有放過他,鎮日如影隨形,耳機裡狂鬧的舞曲遮蔽不了,專心做深呼吸卻煩躁得想吼叫。

  念頭一轉,趁奶奶出門,把泥巴偷偷抓進房裡訓練喝酒,酒是他奶奶精心泡製的寶貝人萋酒,才灌了三小杯泥巴就不支倒地趴在地猛吐舌,樂趣盡失。缺乏小酌對象,他獨自啜飲著悶酒,喝灑經驗屈指可數,只覺得還算順口,一杯接著一杯,無聊了,還從罈子裡挖出一小截像手指的華肉,咬了一口,淡而無味,隨手扔給地上發出怪叫的泥巴。

  酒精逐漸發揮了力道,他渾身暖和,筋骨鬆弛,半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身軀像浮游在雲端,軟綿綿失重無依,但緊黏不放的虛無感終至消失了。眼簾慢慢垂下,剛密合不久,就有人在叫喚他。

  「安曦?安曦?」似遠或近,似熟悉又陌生,總之,不是他奶奶。「安曦醒來,安曦?」固執地不睜開疲倦的眼皮,叫喚的聲音於是更堅持,音量放大,仍喚不配他。鼻尖突然被用力捏緊,阻止氧氣通過,他不由得張嘴呼吸,費力地張開惺忪的眼,和一雙帶著笑意的黑眸相對。

  他花了數秒鐘清醒,整個人驚坐起,背抵床頭,兩眼發直,如墜五里霧中。但絕非霧裡看花,那影像太真實了,倚在床尾的年輕女人,一身素淨白衫連身裙,小麥膚色,巧笑嫣然,酒渦時不時在頰畔出現打招呼,眸子圓黑瑩亮,兩股烏黑髮辮垂至胸口,健美的小腿在床邊俏皮地晃蕩,她又喚了聲:「嗨!安曦」

  「伊人嗎?」他試探地喊,那形貌,活脫脫是相片中人。

  「不認得我了?」她下了地,走到他面前,歪著頭打量他的醉態,小嘴椰榆他。「年紀輕輕學人家藉酒澆愁叫喔?」

  「我沒有,我只是……」想念你。說不出口,眼裡是不停的濕潤。他作夢了,一定是,左右手輪流抹拭眼角,移開,伊人依舊栩栩如生。他探手出雲,指腹滑過她的面頰,擦過她的髮辮,停在她的手心,溫涼如昔,觸感似真。他目不轉睛地端詳她的五官,每一寸肌膚,他甚至瞥到了她耳後下方有一小塊青色胎記,他囁嚅地說:「我終於看見你了,真正的你……」

  「是啊,真正的我。」她輕拍他的面頰,他聞到了她身上說不出名字的淡淡花香,隨著她的動作揚芬,令人忍不住心生愉悅。他忙不迭問:「你不會走了吧?你會留下嗎?」奇跡出現了嗎?有更好的方法讓她留在人間人嗎?

  她笑而不語,執起他的手,「走,一起去個地方。」「去哪裡?」她還是不答,牽起他一道站在他的窗前,只手推開窗子,涼風立刻撲面而來。天光明亮,雲朵飄移,不知誰家播放的流行歌曲隨風傳來,軟綿綿唱著……「愛你無計可施,你明白嗎……」深深唱動他的心,他握緊她的手。他注意到她不畏光了,大方地迎向初冬的太陽,不禁為她高興。

  「來!站上來。」她伶俐地攀出窗外,站在突出的窗台上,面臨外面的街道。「啊?」她膽子真不小,窗台十分窄,只有二十多公分,背貼窗子站在那兒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來啊!不要緊的,有我在」她鼓勵地對他招手。他牙一咬,不再遲疑,跟著躍上去,鑽出支心驚膽顫地與她並肩貼靠。「接下來呢?」一起欣賞外頭走動的鄰居和街景嗎?這有何精采之處?

  「跟著我跳」「不是吧?」他瞪大了眼,看著腳下至少有四公盡高的地面,驚呼;「這是二樓耶!」也許死不了,斷條腿卻不是不可能,再說,他也不願她受傷,這遊戲一點也不高明,目睹的人很難不認為他們一塊跳樓殉情。她笑著搖頭。「那就閉上眼,我會扶著你的。」「你確實?」他心生為難,宋伊人真不是普通女生。

  「安曦,你相不相信我?我絕不會傷害你。」

  「……」他凝視著她,那充滿溫柔的善意,欲言又止的笑容,他相信她,他愛戀這個女人。「我們走吧!」他緊緊閉上眼,左手勾住她的腰,要不是

  比她高大,他真想抱棵樹一樣抱著她,這種遊戲就算是黑面他們也不敢挑戰。「不用緊張,很快就到了。」他笑著安慰。

  他在作夢嗎?內心再一次質疑,但臂彎裡的腰肢如此有實感,鬢角的髮絲拂著他的臉,棉質衣料柔軟地輕觸他的手背,她就在他身邊,一點也不假。

  她挽著他,腳尖略微一蹬,腳下立刻失去憑借,耳邊充塞著呼呼風吟,他提心吊膽偎貼著她,等著兩人四仰八叉,狼狽落地。幾秒過去,他們還在御風飛翔,預期的慘狀並無發生,但是他開始感到懊熱,四面八方的強烈熱氣襲來,幾乎不能順利的呼吸,額角滲出了汗水,背脊逐漸濕透,一波波的熾烈風沙不時刮擦他的面龐,他再也忍不住,掀開了眼皮,「媽的好燙!」他脫口喊叫,掀眼的同時,他們也落了地,一觸及地面,赤裸的腳底板像踏上了烤盤,燙得他哇哇叫,他一蹦一蹦地輪流單腳站立,嚷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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