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曬得柏油路熱滾滾,街上車輛稀少,他站在門口往裡探,屋內昏暗暗的,有個身影坐在椅子上,長髮,他看不清楚,往前走幾步,踏進陽光照不到的匡內。
坐在椅子上的人站了起來,突然間,身體搖晃了下,似乎就要倒下,范柏青一個箭步衝過去,在那人倒下的一瞬間接住了她。
同時,他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范柏青?」
不會吧?!背著光她也能認出來?
*** *** ***
范柏青坐在醫院急診室裡,注視著病床上那張蒼白幼細的臉,搜尋記憶中當時只有十一、二歲的柳云云。
她的聲音很輕很細,眼神總是透著早熟的沉穩,個性很文靜,如果他沒去鬧她,她可以坐在位子上一整天不跟任何人交談,不像其他女同學下管是倒垃圾、提便當、上福利社,就連上個廁所也要成群結伴。
後來,他才明白班上的同學都被父母叮嚀過不要接近她,因為她家是開葬儀社的,怕小孩子沾上不乾淨的東西。
范柏青用手指纏繞著柳云云直順烏黑的長髮,這髮型倒是一點都沒變,只是褪去了童稚,出落得更秀氣標緻。臉還是瓜子臉,細細的眉,尖尖的下巴,皮膚白淨清透,小巧的鼻樑、緊抿的唇辦,就像小時候不肯理他時的模樣。
唯一多出來的是眼下淡淡泛青的睡眠不足痕跡。
十五年有了吧!他們中間跳過去的歲月,一轉眼,他從淘氣的小男孩變成還是靜不下來愛玩的男人,她呢?變了嗎?
在經歷成人世界的不夠完美,童年的記憶在此刻像顆純淨無瑕的寶石,顯得特別耀眼珍貴。
「唔……」床上清秀的人兒動了動,醒過來,抬起手遮住刺眼的光源。
「感覺怎麼樣?頭還暈不暈?」范柏青站起來。
柳云云聽見聲音,放下擋住視線的手,先是看看眼前的人,然後又看看四周。
「這裡是醫院,你昏倒了,醫生說你血壓太低。」
「嗯……」柳云云很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沒有問其他問題,倒是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瀰漫著一種很熟悉、很安心的感覺,她不明白為什麼。
他也凝視著她,扯開好看的唇線,這樣彼此相望,像是一種默契。
有時,時間、空間的移轉反而能將兩個人的距離拉得更近。
「請問……你是誰?」柳云云問。
「啥?」范柏青差點跌倒。「你不知道我是誰?」
她搖搖頭。
「你昏倒前明明已經叫出我的名字了。」為此,他還感動不已,沒想到那麼多年沒見,她一直記得他。
「是嗎?」她遲疑地再看一眼,還是搖搖頭。
「我是范柏青,你的國小同學。」他從她的眼神中確定她完全認不出他來,所以說,她昏倒前叫出他的名字,很玄。
「啊……」她輕呼一聲。
「想起來了?」他滿意地笑了笑,親匿地撥開她頰邊的發,逕自在心裡認定他們是『青梅竹馬』,很熟的。
這是他天生白目的性格,從來不擔心會被女人拒絕,彷彿能得到他的青睞是對方的福氣。
「廚房的瓦斯爐還開著火,在煎藥。」柳云云想起的是這件事。
「款?!」他瞪大眼。「那你睡了快三個小時,藥不就……」
「干了。」她接下去說完,掀開被單,打算回家。
「你可以嗎?身體還會不會不舒服?」他扶她下床。
「可以,我睡飽了。」
柳云云找到醫生,說明狀況,就出院了。
范柏青跟著她搭計程車回去,幸好,房子還沒燒掉。
柳云云將焦乾的中藥材倒掉,刷淨陶壺,重新再煎一帖藥。期間,范柏青一直站在她身旁,就怕她又突然昏倒。
他猛盯著她看,因為她太神奇了,彷彿不知身旁有人,自顧自地做事,對他這個人,突兀地站在她家的廚房,甚至一點納悶都沒有。
就如十幾年前他們初相遇,教室裡鬧烘烘的氣氛中,她一個人靜靜地望著窗外,空氣在她身邊猶如凝滯不動,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水滾了,她將火關小,這才抬起頭看向范柏青。
「有什麼事嗎?」她問。
「終於發現我了?」他不禁想笑,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鎮定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一直知道你在。」她用一種『不懂他在想什麼』的眼神看他。又不是瞎了,這麼大一個人,能看不見嗎?
「老同學久別重逢,就這麼點反應?更何況還是你的初戀情人。」
她顯然無法領會他的『幽默感』,淡淡地說:「你的死皮賴臉倒是一點也沒變。」
「這表示我的死皮賴臉讓你印象深刻。」他很滿意她這麼清楚地記得他。
「並沒有,剛剛才想起來的。」她泡了壺菊花茶,端到客廳去。
「我不信,你在昏倒之前真的認出我來了,還叫出我的名字。」他跟過去,拚命想證實自己在她的生命中絕對佔有一席之地。「所以,我肯定你一定是對我念念不忘。」
「我不記得了。」她重申。「應該是你聽錯了。」
就算是真的也只是巧合。
這種很玄、很奇妙的巧合在她活到目前二十七年的人生中並不特別,她擁有異於常人的特殊體質和第六感,什麼奇怪的事到了她眼中也都不奇怪了。
「你煮那什麼藥?」他一個勁地熱絡,完全不受她的冷淡影響。
而且,她的冷淡反而給他一種好熟悉、好懷念的感覺,以前,他們的相處模式就是如此。
「中藥,調理身體,補氣的。」
「你身體不好?」
「一直都是這樣,沒什麼好不好的。」
「你太瘦了,從以前就瘦,像受虐兒。」
「我也想吃胖,可是腸胃吸收不好,胖不了。」
「那以後你跟著我吃,我來把你養胖。」
「呵……」她低頭笑了笑,這麼多年了,還是一樣沒變的說話調調,一副正義使者模樣,好似她理所當然該躲在他的羽翼下被保護;很狂妄、很自大,但……很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