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看穿了他,「退步」兩個字戳破他的得意,他感到羞愧,然後惱羞成怒。
他回房間,草草衝過澡,濕著頭髮就睡了,昏睡到半夜,餓醒過來。
床頭的冷光鬧鐘顯示時間將近凌晨一點。他起身,房外的小桌照常放著宵夜。今夜的點心是冷了也好吃的蔥油餅,他吃了更餓,想起香噴噴的火鍋,他很後悔,不該賭氣,餓自己肚皮。
屋裡漆黑,他的管家八成已入夢鄉。他下樓,進廚房,掀開每個鍋蓋尋找火鍋,忽然背後響起腳步聲。
兩手都拿著鍋蓋的夏景泫回頭,正好和站在廚房門口的陶青岑四目相交。他狼狽地放下鍋蓋,看她走進廚房。
「要找火鍋嗎?我沒吃,收進冰箱了。」她開冰箱,端出火鍋湯放到爐上加熱,順手取出一包自製的麵餅。「蔥油餅是我下午試做的,好吃嗎?」
「還可以。」
「那火鍋熱好之前,我再煎幾塊給你吃,先墊一下胃。」她開了油鍋,將餅下鍋,一面注意湯的火候,以免燒焦鍋底。
她泰然自若,毫不追問他傍晚失常的舉止,夏景泫反而不自在。「你怎麼還沒睡?」
她不好意思。「白天睡太飽了,晚上睡不著,就爬起來畫要投稿的漫畫,聽到你起床的聲音,就跟在你背後下來了。」
「你不是被那篇小說嚇怕了,還要投稿?」
「我睡醒就忘記怕了啊,而且徵稿題材又不是那篇。最重要的是,第一名有機會和安客本人共進午餐耶!怎麼可以放棄?」
「……」他怎麼不知道他自己也包括在獎品裡面?明天打電話拷問編輯。
他冷淡地道:「喔,那祝你入選。」
陶青岑看著他一臉乖戾,輕聲道:「我真不懂,你到底是喜歡安客呢,還是討厭?一開始你罵他,我以為你討厭他,可是傍晚聽他被鄰居批評,你又很生氣。其實那也不算什麼批評,每個人喜好不同嘛。」
「當然是討厭他,那種沒內涵沒水準的書,擺明了騙稿費。」
她低頭攪拌湯。「其實,我也覺得安客有幾本書是在混稿費,可即使是騙稿費,他的書還是很吸引人。他是那種天才型的作家,可以用技巧彌補內容的空洞,他如果重複寫過的東西,也會花心思去改變描述的方式,照樣把故事說得很精彩,不仔細讀不會發現。」
夏景泫一僵。「……我就說是讀者的問題,大家盲目捧他,讓他只想混水摸魚,不想進步。」
「沒辦法,那也是他自己選擇不要進步。他已經這麼大牌,出版社應該不會干涉他寫什麼,他寫得空洞,也是他決定要那樣寫。」
她的評語比區區「退步」兩字更血淋淋,讓他覺得彷彿被撕掉一層皮,完全暴露出自己的心態。她完全看透了他的自暴自棄,對作品的隨便,也許還有他的迷失,可她神態那麼安然,彷彿完全不在乎。
「你可以放棄他,讓他自然淘汰,讓他知道讀者不是傻子,不能隨便敷衍。」
陶青岑笑了。「我沒辦法放棄啊!就說了他的書好看嘛,我好喜歡,而且他雖然現在寫得不好,也是有過感動我的時候,例如那本驅魔師的書。」
「……也就只有那本還可以。」那是他早期的書,賣得很不理想,當時他剛決定全心投入靈異小說的創作,飽受前輩冷嘲熱諷,他全憑情緒寫作,技巧和用字都頗艱澀,書裡的感情太強烈也太私人,是作品之中他最滿意,但最不受讀者青睞的一本。
果然就聽陶青岑說:「可是它不太好懂,有些用字很難,我還要查字典,好多涵義都是我看到其他讀者討論,才恍然大悟,有些部分甚至到現在還是不懂,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它。」
夏景泫搖頭。「既然你看不懂,怎麼會喜歡?還不就是照單全收——」
「套句你的話:不會煮飯,也能嫌飯難吃,我雖然看不太懂,不代表我不知道它是傑作。很多人都說這本書太賣弄文字,但我覺得它的情緒很滿,幾乎有點失控,和安客之後的作品很不一樣。我有時候會想,他寫這本書的時候,是不是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
他愣住,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擊中心坎。
他忽然想起,他最早開始寫靈異小說,是因為聽了同學的親身經歷。文章發表後,引起很多迴響。他原先寫的東西太晦澀,高不可攀,除了文學界的朋友,沒人可以討論,那些迴響讓他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共通的情感交流,有多麼震撼。
創作動機變得很單純,他想感動更多人,於是投入通俗文學的領域。
然而白老師不贊成,於是師徒決裂,商業模式的創作也和他想像中的有落差,他賭氣要做出好成績,偏偏耗心思寫的書賣不好,草率的作品反而受歡迎,他就此走入這條偏差的捷徑。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結果是,他果真大受歡迎,但出書越來越馬虎。
直到現在,眼前的小女人重新喚起那種共鳴與感動,她讀出他宇裡行間的心情,她懂他當時的寂寞,他追求的不就是這樣的火花,這樣的知音人嗎?她如此用心去理解他,他竟還嘲弄地以為她頭腦簡單,他深深汗顏,又深深悸動。
「唉,反正我又不會遇到安客,這些想法也只是自己亂想而已。」陶青岑渾沒注意他瞬息萬變的臉色,將蔥油餅起鍋。「煎好嘍!你先吃吧。」
他以不同的眼光注視她。最初他只覺得她可愛,現在他發覺她每個部分各有不同韻味,她的手很小但做事伶俐,她放下長髮的模樣有自然的嫵媚,她說話時杏眼有迷人的認真光彩,她的嘴其實很有女人味,粉唇小巧而豐滿,他想與她促膝長談,聆聽她柔軟的唇訴說對他的瞭解,然後親吻她,那肯定會是火熱激情的吻,就像她此刻帶給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