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死的,他定會救,應該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內能救,他也絕不逾越那道無形界線,干預生與頊。
他無法像饕餮魯莽,將逆行之術當成吃飯飲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顧人界地府的混亂。施行一次逆行之術,影響之大,他很清楚。
他無法像渾沌義無反顧,傷害自身,偏執不放。
他也無法像檮杌執著,妄想逆轉無瑕魂飛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離的魂魄。
他竟然羨慕起幾隻凶獸的率真和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沒有魯莽,沒有執著,更沒有義無反顧,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給萬物,給眾生,平均分配,卻總換來「無情」之名。
天,有情?無情?自始以來從沒有定論。
饕餮說他無情,不願意救回窮奇,她若知道窮奇之死是由他親自動手,豈不是會更咋舌,更埋怨他?
窮奇呢?
她也會覺得他無情……吧。
她最後的模樣,沒有眼淚,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著他,試圖揮開由她體內竄出來的灰煙,不讓它阻礙視線,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霧,迷惑地問他,或許也是問她自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
風裡,呼呼作響的聲音,混著林梢樹葉搖曳沙沙,拂過白鬢,像在耳邊呢喃。
也許當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師兄說要毀掉我,你沒有跳出來阻止,甚至幫著他們一塊兒動手,讓我沒機會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說著,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著。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連一絲絲恨意,也不存在這世間,跟著她,消失得徹底。
月讀不經意一瞥,路旁一株荊蘺花,含著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單地混在不同類的花草間。
天山不產荊蘺花,應該是哪只飛禽在招搖山誤食荊蘺花的劇毒果實,飛經天山上空毒發身亡而墜落,帶著胃囊裡的果實花籽,化為春泥,在這裡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長得異常弱小,葉片軟軟地垂頭喪氣,花莖吃力地撐著蕊苞,好似隨時都會斷頸。
它,活不過十日,花蕾連綻開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該救它。
月讀告訴自己。
就如同他不該救窮奇。
生,死,是天理,是定數,是不容神動手改變。
否則全天下的悲苦離別,如何取捨誰該生誰該死?
他轉身,化為雲霧,回到天山之巔。
一陣風來,將那株荊蘺花吹得東倒西歪,眼看花莖彷彿就要折斷,卻在風停之後,它又挺直腰桿,在原地,生存。
*** *** ***
四凶之一的窮奇被誅滅,在妖魔界裡至今仍是一件響噹噹的大事。
此舉被視為神族殺雞儆猴,警告其餘妖物勿再擾亂世間,否則窮奇的下場便是眾妖借鏡。
連四凶也不敵神族,更遑論小妖小怪,近日來,魔物的動靜確實安分不少,誰也不想成為窮奇第二。
月讀不意外沒有任何人出現在他面前為窮奇報仇,唯一和窮奇有交情的饕餮光是忙著吃食物和吃小刀就夠她玩瘋了,哪有空閒做「替姊妹報血海深仇」的無聊事?連饕餮都這般無情無義,同為四凶卻更沒感情的渾沌及檮杌,就更不可能為窮奇出面。
一個人死去之後,沒有任何人想念起她,豈不淒涼?
全天下或許只剩下月讀還會想起她火般艷紅的身影。
有時想著想著,他幾乎快要誤以為她在下一瞬間就會笑嘻嘻的從天而降,一聲「老古板」喊得愉悅清脆,他不理睬她,她才會噘噘嘴,改口叫他——
「月讀。」
盤坐於蓮池半空中的月讀,因為這聲叫喚而張開琉璃雙眸。那聲「月讀」叫得咬牙切齒,帶著獸般低狺,而且是出自於男人口中,不是她。
有一種獸,不知死活,更不知道外頭發生了凶獸窮奇被神族消滅的嚴重大事,不懂此時最好是收斂野性,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避避風頭。他被關在天牢裡,消息來源為零,這只獸,名喚「蠪蚳」——正是盜取神天愚羽衣,躲進饕餮胃中修練的那一隻。
他從天牢逃出來,二度偷襲天愚,再度搶走羽衣,他穿上羽衣,連傷數十名天仙,每傷一位,連帶拿走天仙輕紗,藉著神器,強化自身力量。
如今,他身上纏滿天神法力來源的羽衣仙紗,脹大他的自傲和愚昧,讓他決定繼續去搶奪其它天女天人的神器來得到巨大力量。這次找上月讀,一方面是想報之前在饕餮胃裡被月讀揪出來的老鼠冤,另一方面,月讀在天人之中正屬於佼佼者,他的仙力比任何一位仙佛更滋補,若能取得月讀的神器,他幾乎就能天下無敵。
蠪蚳以為此時的自己能與月讀打成平手,畢竟他身上有幾十條仙紗加持。
「咦?怎麼不見你身旁那只搖尾乞憐的狗?她不是老跟在你屁股後頭?」蠪蚳笑得好惡意,完全就是挑釁。「你不趕快吹口哨叫她出來保護主人嗎?那只……叫窮奇的凶獸。」
蠪蚳不只要找月讀的麻煩,連當日好好「照顧」過他的窮奇,他也想一併算帳。
月讀倏地鎖緊白眉,眉間的蹙折不再只是淺淺淡淡的紋路,而像是有道深深劃下去的刀痕,割破他的一臉平靜。
神顏,竟有猙獰濃重的陰影。
他從蓮花上起身,白袂亂舞,週身的聖光仍籠罩在頎長身軀上,卻不若以往溫和煦人,天山之巔的雲霧湧生,逐漸將整座天山包圍,這結界,讓人進得來,出不去。
「幹嘛——你瞪什麼瞪?!我實話實說罷了。她在眾妖眼中本來就像一隻討好神族的狗,我還沒看過有哪只妖獸會為了神族而去打同類,從來沒有!」蠪蚳被月讀的氣勢壓迫,不自覺退了一步又一步,咽嚥唾,賤嘴仍在詆毀著窮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