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清零,素身香淡一鈴雪
棉花裂鈴吐絮的時分,秋陽如金,帶寒的風有種溫燦燦的矛盾氣味兒,易觀蓮喜歡走在這時節的棉田里。棉田一望無際,隨地勢起伏,枯褐的長莖撐持著一團團的雪絮,走在其間,人彷彿被淹沒,沒在雪棉海中。
采棉、收棉的工人們瞧見是她,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大娘、大叔會停下手邊農事,出聲招呼她,有的則朝著她揮揮手、頷首笑。
至於那些十六、七歲的年輕小姑娘,原本邊采棉邊嬉鬧著,一瞥見她的身影,全都乖乖靜了聲,頰泛紅,眸光湛,神情難掩敬畏。
「大小姐!大、大小姐!」矮胖婦人拉著一名小丫頭,從棉田另一端匆匆跑來,氣都還沒順過來,已一把將小丫頭推到易觀蓮跟前。
「大小姐,這是……這……咱家排行老七的丫頭牛妞,今年滿十二了,您看看她,她手腳可利落了,咱是想,就讓她跟著您學織錦……能不能成啊?」
小丫頭個兒好小,瘦巴巴的,被娘親硬是推到前頭。她手腳侷促得很,像是不知該擱在哪兒好,眼珠子潛溜轉,不太敢直視易觀蓮。
「牛妞願學的話,就讓她來。」易觀蓮淡淡道。
「她願學的,她願意得很啊!大小姐,謝謝您、謝謝您!」婦人笑開一張褐臉,忙扯著牛妞,促聲催道:「喊人啊!大小姐允妳上易家堂學織錦,妳還不快喊?」
「大……大小姐……噢!」痛啊!小丫頭的後腦勺挨了娘親一記爆栗。
「還喊大小姐?連個稱謂都不曉得變通,妳這蠢丫頭真要氣死妳老娘啊!」
牛妞揉著頭,癟癟嘴,無辜的大眼一揚,終於與易觀蓮對上,後者眼神定靜,一迎視,牛妞也弄不明白怎麼回事,竟有些挪不開,唇掀了掀,乖順便喊!
「『師匠』……」
易觀蓮嘴角淡勾,微微頷首。她沒再多話,又重新拾步。她往坡上走,尚未走回搭建在坡頂的竹草棚,今日隨她一道出府的易家老長工已急急迎將過來,神情氣急敗壞。
「鴻叔,怎麼了?」秀眉挑也未挑,僅眉間淡染疑惑。
「小、小姐啊!」喘喘喘,鴻叔皺紋深刻的臉脹得通紅,他大口吸氣,重重一吐。「您先別悠晃,伍嬤嬤她…她正跟華家的煜少爺鬧著呢!」
「展煜?」怎麼他也來了?
鴻叔忙道:「可不只煜少爺一個,華家大小姐也在!唉唉,您也知道,華家這位靜眉小姐身子骨本就不佳,今兒個跟著煜少爺上他們華家棉田走動,走著走著就給暈過去了,煜少爺見咱們竹草棚有地方休息,二話不說就把那位靜眉小姐抱進棚內,伍嬤嬤惱他佔用咱們的地方,原備好等著您用的香茶和煨了暖的巾子,全教煜少爺不問便取,嬤嬤她自然氣不過啊,直罵人家是土匪!」
聞言,易觀蓮臉容一凝,忙提裙往坡上疾走。她易家種棉,棉田雖大,人手雖多,真與華家相較,該是連一半都不及。
再者,近兩年來易家的棉田多是分租出去,棉農各管各的,質量當然有落差,不如華家統一管理,而「華冠關中」的名號持久不墜,說的便是他們華家棉的產量與品質為關中第一。華家有自個兒的棉廠和織廠,收棉、軋棉、染整、紡織等等,全不須求人,至於她易家,真能拿出來較真的,說到底,也只有她自小從娘親那兒學得的織錦之技。
寧定心思,她加快步伐,上坡的路讓她呼息略促,頰面微紅。易家與華家的棉田就只隔著一條窄窄的坡線,坡頂鑿的那口井,連同那處竹草棚子全屬於易家所有,按著易觀蓮的意思,棚中常備清茶和乾糧,任由底下的采棉工人取用。
雖是如此,畢竟兩家田地離得太近,那口井和那座竹草棚也常有華家棉工過來取水或休憩,時日一久,漸成兩邊工人們「相互往來」、「互通有無」的好所在。
當易觀蓮趕上坡頂時,聽到伍嬤嬤中氣十足的罵音仍持續著。她甫踏進竹草棚內,就見竹編坐榻上橫臥一抹纖影,一名白衫男子側坐在旁照料著,手取濕巾子正小心翼翼擦拭姑娘秀麗的面容。那白衫男人動作徐緩,側顏清俊溫定,全然沒把伍嬤嬤的叫罵聽進耳底似的,只管顧著面前身子不適的女子。
乍見這一幕,易觀蓮因忙著趕回而加促的心音不禁竄跳一記。
她無可否認,眼前這雙男女的姿態當真是美,尤其是他側顏專注的神情。
若能被這般呵護著,不知是何滋味……
「小姐,您可逛回來啦!再不回來,咱們這座竹草棚都快給強佔了!都說大戶人家家風嚴謹、進退有禮,偏就有裹不上牆的爛泥!小姐留神點兒,站過來嬤嬤這邊,別被那股子怪味兒熏臭了!」
伍嬤嬤連珠炮般地嚷道,話說得刻薄,易觀蓮陡地抓回浮蕩思緒,想到腦子裡掠過的念想,頓覺膚底冒熱。
她沒往老嬤嬤那兒去,卻筆直走至坐榻前。
剛靠近,白衫男子抬首面對她,一張深膚俊龐於是映進她眸底。她胃袋沈了沈,好似被人使勁兒緊摟,整個人瞬間繃繃的,因他突然朝她笑開,薄而深紅的唇勾出極好看的彎弧,朗目暗隱著莫可奈何的神氣。
「靜眉被曬昏了,是我不好,允她跟著出來走動,卻沒留意她的情況。見棚子離得近,展某來不及多想就把妹子抱過來,佔用了觀蓮姑娘的地方,還擅自取用了老嬤嬤準備的溫茶和熱巾子,望姑娘海涵。」略頓,他補充又道:「展某已命人把馬車拉過來這兒,等會兒便走。」
華家兩位小姐,姊姊華靜眉生得靈秀天姿、柳身綺貌,小妹華笑眉則英氣颯爽,豪邁不輸男兒,在關中有「雙黛」封號。雖是如此,自華老爺積勞成疾辭世後,這些年來,華家大部分的產業全由身為義子的展煜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