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倉皇神情一閃即逝,「師匠」該有的端持又擺將出來。
她很會裝,然而一旦被瞧出端倪,摸透底細,再會裝也沒用。展煜盯著她,不知為何,內心原有的緊繃感緩緩鬆散。一放鬆,俊龐回復溫朗,
嘴角有抹輕弧,試圖要軟化誰。
「觀蓮,妳道愈是聰明之人,是不是愈有可能作繭自縛?」
他沒要她答話,瞳底確實淡布苦郁,但已能笑笑看待。
「那一日,我酒喝多了,又不願教誰瞧見醉酒模樣,心裡失意,便獨自一個人拎著一大罈酒往棉田走入,邊喝邊想,好不甘心……我喜愛笑眉兒,原想待她再大些,兩人就這麼在塊兒挺好的,我一直沒把想法告訴她,以為她該屬我,不管走到多遠,總會回到身邊來,就如同我不管去了哪裡,最後仍要回到華家,回到有她的地方。」
易觀蓮被他所說的話深深吸引,盈著水光的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他願說,坦坦然自揭傷疤,是拿她當知心者看了……即便他瞳底的苦郁要鑽進她心底,那也好,她願意聽,當那個能任他傾訴的知己。
「笑眉兒隨霍希克出關外,我由著她去,心裡話一直藏著,從未說出口,觀蓮,我學乖了,不再作繭自縛,行事及時,及時才能享樂,真正想要的,只要想得夠清楚,就該放手一試。」頓了頓,他深吸口氣,靜且沈穩地道:「觀蓮,知我心者唯妳,那一日棉田里之事,我想負這個責任,也該擔這個責任。我真心想照顧妳,跟妳作夫妻、作朋友、作知己。」
深秋的風在小園內迴旋,易觀蓮半點不覺冷,心熱、臉熱、週身發熱。
她雙唇幾次掀合,袖底的手又握得緊緊的,半晌才擠出聲音:「你也不問我喜不喜愛你,成親該是兩情相悅的事,你都不覺太一廂情願了嗎?」
「觀蓮,妳喜愛我嗎?」展煜順著她的要求問出,這一問,他內心竟驀地一怔。
有什麼自腦中閃過,他飛快攫住那抹思緒——
我沒要你負責……我要它發生,無所謂的……
我要它發生……
她一直這麼說!一直這麼說!他直勾勾地看著她,不知自己眼底閃爍著頓悟的異輝,看得那張清秀臉兒漫開紅潮,儘管端凝著臉,再明顯不過的紅澤仍染遍她。她咬著朱唇不語,眸光似在閃躲,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喜歡他,以男女之情喜歡著他,他竟然如此無覺,還以為他們之間的交往便如知己朋友而已……
莫名地,熱氣亦竄上他面皮,左胸跟著促跳。
他故意又問:「觀蓮,為什麼不氣我、恨我?我奪妳清白,毀妳名節,那一次對妳而言,過程並不愉快,妳很痛,不是嗎?為何要百般容忍我?」
易觀蓮滿面通紅,一身雪白的孝服更把她那張紅得幾要滴出血的臉蛋襯得清楚無比,每處細態都逃不開男人的凝注。
牙一咬,她衝口而出。「我是盡義氣!」
「義氣?」展煜明顯一怔。「是!就是……盡義氣!」每字都用力。他要真信,那也不必在商場上混了,「華冠關中」的大掌事直接拱手出讓。盡義氣?她還真說得出口。拿這種借口堵他,他都要……替她汗顏了。但越看她,看著眼前這樣的她,被摸透心思仍要穩住面子,明明害羞卻直要板起臉,實在教他好氣也好笑,憐惜之情不住冒湧。
「觀蓮,妳盡了義氣,那我也得盡義氣,不能輸了妳。」他一臉自然,微攏笑意的深瞳再認真不過,難得外顯的蠻勁又起,道:「我們成親。妳不讓我盡義氣,我只好強娶。」
他絕對是看出來了,知道她確實對他懷有情意,不堵回她的「義氣之說」,反倒拿來倒打她一耙。他根本是逼婚,說什麼「作夫妻、作朋友、作知己」的,逼得她甘心情願往坑裡跳,深受引誘,一顆心坪坪響,撞得胸房既痛又熱……
他心裡仍有華笑眉的影兒,他不介意讓她知道,而她心裡有他,他已然看出。
就這樣跟他在一塊兒,走一輩子,情路不同心,是否也能相互安慰,她不知道,卻很想很想知道,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跟他一起往坑裡跳。「……我、我不要作有名無實的夫妻。」她發頂怎麼還沒熱到冒煙?見她意志鬆動了,展煜胸中頓時一弛,才知自己適才亦緊繃著。
感情發軟,他微微一笑。「好,全依妳,就作有名有實的夫妻。」
他的說法讓易觀蓮又遭一波熱潮襲身,熱烘烘的,熱得眼眶都刺疼起來。
「你心裡有別人,我是知道的…展煜,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會強要你忘記,你願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著你,無所謂的……」
展煜一時無語,深深看著她。
易觀蓮小心穩著呼息,爹爹過世,她沒哭出聲,眼淚總靜謐謐地流,這些天,她的眸子時常紅紅的,此時那雙堅毅的清眸又紅了,勻頰有兩行淚,也不曉得要擦。
一幕黑影朝她罩下,展煜歎息,終是忍不住將她拉進懷裡。
她的身子原屬纖細修長,近來又瘦了許多,他心中一驚,雙臂再次收攏,很想給她安慰,想憐惜她,想為她多做一些,很想很想。
「觀蓮,讓我照顧妳吧。」
第七章 百子蓮,憂歡生成方寸由
婚事來得倉促,又是帶孝之身,易觀蓮就要一切簡簡單單,但再如何簡單行事,由華家操辦的一場喜宴仍少不了席開百桌,熱烈地鬧過一晚。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小紅燈籠沿著迴廊連作一長串,一直串連到展煜所住的院落,連進蝶形拱門,再連上行廊,直到他的寢房門前。從今晚起,這間寬敞的寢房不再獨屬他。
丫鬟被遣退了,房中燃著一對粗圓喜氣的龍鳳紅燭,新紙窗上貼著許多「喜」字剪紙,易觀蓮身穿嫁衣端坐在喜榻上。綴著紅珠串兒的頭帕已揭去,她眨眨眸,入眼的儘是大紅顏色,眩得她有些頭昏,尤其是瞧見那個也一身喜紅的男人,她暈眩感更重。展煜才剛剛掀開她頭帕不久,此時,他走到擺滿小果、小糕點的桌邊斟了兩杯酒,靜靜又回到她面前,坐在她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