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蹲在她身邊,用閒聊般的語氣問:「這就是妳要的嗎?」
易觀蓮緩緩掀睫,她沒瞧霍希克一眼,兩人的目光同時都落在小池邊。
「是我要的。」她微聲道,唇角有軟弧,愈益覺得跟這位大名鼎鼎的銀毛虎大爺當真交淺言深啊!
「為什麼笑?」霍希克又問。
「我要的已然成真,心裡快活,自然要笑。」
「既是笑,又為什麼哭?」她吸吸鼻子,抓起衣袖揭掉滑至下巴的淚珠,淚落無聲,她由著它們紛墜,彷彿事不關己。
吸著氣,她力持平靜,帶笑低語:「因為痛啊!」
……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心袒既惦著她,就該坦坦然面對……我是你的知己,就該勸你這句話……
……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會要你忘記,你願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著你,無所謂的……
這三日,展煜與她宛如陌路人,知他心裡有氣,惱她偷偷出關外,而他不來與她說話,她也就不知該如何跟他開口,所以就默默僵持著。
慶幸的是,笑眉的脾性與她全然不同,笑眉天生熱情愛笑,有她在,他也就不會惱恨太久。只不過啊,她以為自己承受得起,以為真能無所謂,其實是把自己瞧高了。眼睜睜看著他對別人笑。靜謐謐傾聽他清朗笑聲。
她竟是歡喜卻也心痛!
這矛盾滋味恰符合她孤僻性情,只是萬萬沒料到這痛會這般厲害,蝕心蝕魂,然後淚水像有自個兒意識般拚命掉。
她幾要不能呼息……
這是她要的、這是她要的、這是她要的……合起眼,她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
霍希克神情依舊慵慵懶懶的,連遞條巾子給她擦淚也沒有。
一會兒,他立起,雙臂盤在胸前,仍是閒聊語氣。
「今晚咱們會在進蘭州的最後一個駐紮地過夜,我那裡有些人手,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想來個眼不見為淨的話……」略頓,咧嘴一笑,兩排白牙真閃。「我能安排。」
第十章 芳心苦,緣在一世,朝朝暮暮
那苦澀滋味如嘔血般從心窩直起,滿滿佔據喉間。
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我能安排……
有誰要幫她安排,若她受不住,能安排什麼呢……倘使真能,那好,那好啊,就由著誰安排吧!她並非無所謂,不是不在乎,反倒是太過在意,她連自己也騙,以為真無所謂……她想那男人開懷朗笑,心中再無遺憾,想望成真,她才知有多痛,歡喜又疼痛。
她性情不好啊,如此苦郁陰沈,還是安靜地避在小小所在,別擾著誰……
您這脾性啊,外柔內韌,強起來要人命……
咱可憐的小姐,算嬤嬤求妳了,妳也該醒醒呀……
嬤嬤?隱約聽到那熟悉蒼老的歎聲,好似對她又說了許多,易觀蓮想應聲,然出氣多、入氣少,擠不出盤糾在舌尖的話,心頭一窒,她昏昏然蹙起眉心,這痛讓她神智醒了幾分,眼睫顫顫掀開兩道細縫。
「觀蓮?觀蓮?來,喝藥了。」
迷濛景象漸定,有了輪廓和遠近之分,此時坐在榻邊的人跟伍嬤嬤有些像,跟娘親也像,不是身形像,而是一份感覺,都溫溫暖暖的,教她忍不住依偎。
「乖,喝藥了。妳病了三日,身子還高熱著。這藥是苦,但良藥苦口,妳忍著點,得乖乖喝完啊!」
「苦大娘……」她記起這婦人,記起身所何在,記起霍希克幫她安排了什麼。那一夜在進蘭州的最後一個駐紮地,有一小隊人馬要入關中採藥、購藥,帶頭的就是眼前這位苦大娘。苦大娘不是銀毛虎的手下,卻與銀毛虎關係緊密,與展煜也相識,霍希克要她暗中隨苦大娘走,於是,她上了人家的馬車,在夜中趕路,往來折騰著,她的心病了,身子亦病。
苦大娘此時托著她的頸,她勉強撐起,乖順地張唇喝藥。
藥好苦好苦,舌尖至舌根全苦到發麻,她仍皺著秀眉一口一口吞下。以往她喂爹、喂嬤嬤喝藥,總得僵持一陣,如今換她病了,不能再給別人添麻煩,她得趕緊養好自己。
「……苦大娘,對不住,我拖累您了……」
「沒事沒事,我要其它人先行,妳病著,咱們就留在這半道的棧館歇上幾日,等妳轉好再說。」
喂完藥,苦大娘拿巾子按按她唇邊藥汁,再端來茶讓她漱口。
「謝謝大娘……」易觀蓮聲音低微,眼皮再次倦倦合起。
「乖,覺得累就多睡些,醒來就精神了。」苦大娘安慰道。
「嗯……」身子沈甸甸,如一飽水的棉,她從未這樣病過,病中,思緒千萬如飛絮,紛湧而出,卻沒能抓牢一抹。她似睡似昏,有些聲音斷斷續續在耳畔響著,彷彿在與她說話。
那幻覺又起,心知無須理會,她偏偏一直去聽,想捕捉那些似有若無的微音。
只是,這次的聲音不像對著她說,而是有誰交談著——
「原來你奔過頭,先是追上我那隊人馬,聽到消息才又轉回來這兒啊,難怪樣子這麼慘……這事你儘管去對付霍希克,打個你死我活也不干我的事,我反正受人之托、狀況不對,忠人之事,就只顧觀蓮……是啊,她隨咱們走後,第二天就病了,我瞧狀況不對,才在棧館多留些時候……你來了最好,我正打算請人快馬往蘭州知會……嗯,她這病是風邪入,按理喝過我開的幾帖藥,發發汗,情況該要大好,但是明明乖順喝藥、安靜歇息,要她吃什麼她便吃,配合得很,但病況似乎無好轉跡象,瞧來是心病多些,這我可無能為力……」
苦大娘跟誰說話呢?易觀蓮模模糊糊聽到另一個聲音,尚不及仔細分辨,那模糊聲中似暗藏著什麼,她眼眶竟莫名泛熱,方寸絞痛。
她細細抽氣,迷糊發出囈語,髮絲披散的小臉在枕上轉動。
突然,有只溫厚大掌親密覆上她的額,輕按住她的頭,跟著一下下撫她額面,將她心魂寧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