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間難得沒什麼傷病患,一組當地醫護人員整理藥品推車,準備到病房,送藥換藥。
手術還在進行,他們隔離出的那個區域的透明圍幕裡,松亞傑正在處理著軍團送來的傷員。
佟綺璐戴著口罩,兩眼望著丈夫的身影。他現在是師長了,幾年前,杜老師漸漸把組織事務分配給他、居之樣、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諾,他們正式扛起慈善大業的重擔,很難說放手就放手。這場戰爭也不知道要打多久,還會有多慘烈的景況?
「醫師!醫師!你是醫師吧……」
醫護人員推著藥車離去沒多久,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急匆匆奔進來。
「請救救我的孩子!拜託救救她!」婦人嚎啕大哭,對著佟綺璐下跪,磕起響頭來。
佟綺璐先是聞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後看見婦人懷中露出來亂晃的一截枯黑小腿。「來這邊。」她忍著從胃襲上喉嚨的不舒服感覺,趕緊將婦人扶起,要婦人把孩子放上急診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條和木板綁捆,腳掌已無血色,孩子也因高燒陷入昏迷。她問孩子的母親發生什麼事,那母親痛哭不停,什麼也說不清楚。她拼湊地理解,大概是孩子為了搶運糧車上的救濟食物,被人群從高處推下擠踏。那母親不斷拜託她救救孩子,不要讓孩子被魔鬼帶走。
佟綺璐拆開孩子受傷的腿,發現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組織嚴重壞死,流出惡膿。她一陣頭暈眼花,心裡很難過。「怎麼拖到現在才送來?」
佟綺璐一問,婦人哭得傷心,說她和女兒住在偏遠沒有交通運輸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兒送到這醫療所,到處都是戰火,逃難民眾自顧不暇,根本沒人幫她的忙。
婦人說:「我的丈夫、大兒子、二兒子戰死了,小兒子和二女兒餓死了,大女兒得傳染病死在兵工廠,求求你,醫師,好心的醫師,請你救救我的小女兒——」這她唯一的希望。
佟綺璐聽多了這類故事,她不再提問,全神貫注診療孩子。
「必須截肢。」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也不知是誰遞換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診療行列,協助她。
她只是專心地動作著,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憫的故事,做完該做的事。
幾個小時後,一天到了盡頭,送入觀察病房的孩子醒了,雖然少一條腿,但那天真臉蛋恢復生氣,掀動的雙唇叫出「媽媽」。那母親破涕為笑,直向佟綺璐道謝。
佟綺璐默默離開病房,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謝,她心裡還是很難過,回房坐在床邊,點亮小燈,她想起夢見母親的事,這一刻,她終於瞭解母親將她推進河裡的心情。這個國家,內戰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戰火、疾病永遠第一威脅脆弱的孩子,那些母親們飽受隨時可能會失去孩子的恐懼……
摸著自己的腹部,佟綺璐躺上床,取出懷表,彈開表蓋、按合表蓋,反覆動作,直到美眸垂閉,睡了去。
松亞傑聽醫護人員說了,他忙著救那名軍團送來不能死的傷員時,妻子拉回一個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亞傑準備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診治的那個小女孩,之後往沒有先進儀器、沒有護士加倍照護的簡陋ICU房走。
未接近門口,松亞傑就看到有白煙飄出陰灰的長廊。進了房,那位今早由軍團送進來、不能死的傢伙,以驚人的恢復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著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沒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醫師……」男人看見松亞傑走進來,吐了口煙,打招呼。
松亞傑扯一下唇角。「沒人告訴你別在醫療院所抽煙嗎?」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麗的女醫師對我這麼說過……」男人咬著雪茄,哼笑著。「我只聽美麗女醫師的勸告。」
松亞傑攤手。「真可惜,我很遺憾……」
「這種話,你該留在沒救活我再說。」男人又吐了口煙。
「真可惜遺憾我沒有那種時機說。」松亞傑走到床邊,審視著男人的氣色,拿出聽診器。
「醫師,」男人舉起挾著雪茄的手,拒診。「我會活很久的,在這個國家沒有徹底改變前,我是不會死的……」
「將軍……」一個年輕人腳步無聲衝了進來,注意到松亞傑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點了個頭。他才接著說:「車子來了。」
松亞傑看著那幾乎還是個孩子卻穿著軍官服的年輕人,有些覺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兒見過他。
「巴爾,過來幫我一把。」男人出聲。
年輕人隨即掠過松亞傑,借出肩膀,讓受傷的長官扶著下床,
「謝謝你了,醫師,我們後會無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輕人的協助下,走出病房。
松亞傑跟出去,在長廊末端——緊急逃生口外,有輛與夜色相融的車,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繃帶,其實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朝他們移近,腳下踩中一個物品,才停住,撿起落地物——是一張國家識別證,上頭名字印著「松巴-梅賽迪斯」,還有一張稚氣未脫的大頭照。
「幫我把它送進碎紙機,醫師。」那個叫巴爾的年輕人,再次腳步無聲地折返。
松亞傑抬眸看著他。
他說:「我早沒了國家。」
「巴爾,走了。」壓低聲線的粗吼。
年輕人回身,消失不見光的幽暗處。
松亞傑翻動著手裡的紙卡,旋足,走往病歷數據室,銷毀不需要的東西。
第6章(2)
半個小時後,松亞傑出了病歷室,點一盞煤油提燈,朝院所東南側休息房步行。
一進房,松亞傑直接走過床尾,把煤油提燈遠放在與門隔床相對的窗邊。這戰地醫院,除了重要設施、急診間,醫護人員休息房室用電一律管制。今晚接近望,月華輝射玻璃窗,柔暈滿室,房裡不算太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