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沒有眨眼,看傻了。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為什麼她還在這裡?
他不是不發一語地任由她轉身離開?
她不是已經喝下忘情忘愛的孟婆湯,決心放下囚困著兩人的過往囹圄?
為什麼……
「你還認得我是誰嗎?秋水!秋水!」武羅追問她,好擔心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你是誰?
「小武哥……」
當武羅聽見這三字時,眼眶被熱辣液體深深刺痛著,幾乎要模糊他的視線。
她記得他!
她記得他——
「太好了……太好了……」武羅此時才感覺雙手在發顫,他深埋在她柔美纖細的肩頸上,重複呢哺著。
「好疼……」她被他緊緊揉抱,好似要將她揉進胸坎,他不懂收斂力道,抱痛了她。
武羅一震,想起方才在忘川之中,他一心只想拉住下沉的她,用足了十成手勁扯緊她的手臂,是否那時誤傷了她,她才會喊著好疼?
他稍稍拉開兩人距離,又看不出什麼端倪,幸好眼角餘光掃到了一旁戴著銀面具的「補魂師阿連」,他抱起她,飛奔向「補魂師」,開口:
「阿連,你幫我看看秋水傷到哪裡了?」武羅太過心慌,所以沒有發覺在他面前的「補魂師阿連」,除了銀面具是他眼熟的那一副之外,「補魂師阿連」的嬌小身形、「補魂師阿連」的氣質,以及「補魂師阿連」替他縫補傷勢千萬次的熟稔感,在此刻這一位身上,完全沒有。
有才真的見鬼了,他是魘魅,不是補魂師阿連,八尺身形當然無法嬌小,氣質當然不贏弱溫柔,熟稔感——這三字更是不曾存在於他與武羅這兩位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神鬼身上。
「天尊,抱歉,我不是阿連……」魘魅萬般抱歉地解下銀面具,底下的男性容貌雖沒有驚人的俊俏,卻也生得極為端正順眼。
「對,你不是補魂師阿連。」在他印象中的阿連,由身形判斷應該是女性,她身材小巧,雙手柔荑白皙纖細,不屬於男人所有。然而他此時最在意之事,不是這個戴著他熟悉的銀面具的男人是誰,而是——「阿連在哪裡?請她快些過來幫秋水看看我是不是扯斷了她的臂膀?」他太習慣砍妖殺魔,已經忘掉應該要如何細細呵護嬌嫩的女孩,他不懂得拿捏分寸、不懂得收斂力道。
「不會吧……秋水沒告訴你嗎?」魘魅指指武羅懷中正巧就姓「連」的秋水,給了他一個雷殛似的驚駭答案。「你嘴裡那位補魂師阿連……就是她呀。」
第10章
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痕,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磨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紮。
那是她甘願做的。
不是別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仍是她!
他怎麼會沒認出來?
那具嬌小娉婷的柔軀,他明明擁抱過那麼多回,怎麼會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覺?是被油鍋炸到連腦漿都熟透了嗎?
那時牆上幽青色的磷火,陰涼的風將之吹拂得搖曳不止,拈針的她與傷痕纍纍的他,近在咫尺,他卻不識得她!
好幾回,他聽見銀面具下傳來極度強忍的哽咽;好幾回,他看見從銀面具下緣滴落的水珠;好幾回,他感覺到她身軀微微顫抖……
你為什麼還待在這裡?你為什麼沒有去投胎?你到底在幹什麼?你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你還在這裡悠悠哉哉追著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
他竟然還對她大呼小叫,吼著她,逼問她數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他呀!
她因為他,放棄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因為他,甘願待在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中;她因為他,犧牲掉也許會很幸福的來生;她因為他,一回又一回面對令人作嘔的模糊血肉,縫著,補著,上藥著,包紮著,就為他這個總是惹她落淚、總是教她擔心的渾蛋傢伙!
而他還給了她什麼?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聽在她耳裡,擺明就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以後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即便他的本意並非如此,但連旁聽者窮奇都誤解了,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渾帳!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沒料到他交疊在她腰後的粗臂非但沒有放鬆,反倒箝得更緊更緊。
「秋水,是我對不起你……秋水、秋水、秋水……」許多的話,他一時之間無法道盡,他想告訴她,那時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
對不起他傷了她,對不起他錯殺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應得的報應,但請她原諒他的無恥,在如此傷害她之後,竟然仍舊渴望她能原諒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樣縱容他,渴望她願意展開纖細又無比堅韌的臂膀,將他擁進懷裡,像兩人還在人世時,她以她的肩頸為枕,讓他偎著,用好聽的嗓音為他哼曲兒,陪他說話……他想說的太多太多了,此時只能化為一聲聲的低喚呢哺。
「……有這麼嚴重嗎?你只要別抱這麼牢就好呀……」她以為他是在為抱疼她致歉。
「你為何突然決定要飲孟婆湯?決定要去轉世投胎?」武羅只鬆開了雙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堅持要抱緊她。他的唇,貼在她髮鬢邊問著,聲音中含有一絲的痛苦和瞭然。
「我……」連秋水唇瓣開合,欲言又止。
「因為我讓你絕望、讓你難過,所以你要忘掉記憶、忘掉過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問句。
她靜默,不否認,眼淚撲簌簌落下,停頓良久,唇兒才緩緩蠕動。
「……『秋水』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這裡沒有任何親人,還不斷讓文判大人與各位鬼差兄弟為難。與其如此,也許下一世她能遇見願意疼愛她的人……」明明是在說自己,她卻不以「我」來陳述,反倒以「她」的旁觀者立場娓娓說道:「太久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太久了……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