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給妳。」
「全部嗎?」她愣了一愣,怎樣也沒想到,他不只和她分享食物,還把手上所有的都要給她。
她知道,對他來說,食物比什麼都還要重要。
他的嘴拉得更開,傻笑起來,把手上的青梅全湊到她面前,認真的點頭道:「全部。」
紫荊喉頭一哽,收下了青梅,珍惜的捧在心口上。
「謝謝你。」
她沒有笑,他有些緊張。
「妳不喜歡?」
「我很喜歡。」瞧他露出不安的表情,她連忙迭聲保證,「我很高興你送我梅子,真的,謝謝你把它們送給我。」她揚起嘴角,既感動又開心的將青梅全收在懸吊在腰間的布袋裡,朝他伸出手,握著他的手,笑著道:「來,我今天帶了醃豬肉來,我們到溫泉旁烤來吃,配梅子一定很下飯。」
水面上,映著一張臉。它東張西望的,但身後沒有旁人,只有她在生火。她叫它來打水,說要煮湯;它喜歡喝湯,熱呼呼的湯。
它再回首瞧向水面,那張臉還是對著它。
如它一般惶惑,和它一樣不安。
它歪著頭。
他也跟著歪頭。
它對著泉水挑眉。
水裡的他也跟著挑眉。
那是它。他是它。它駭然退後,那人也如此一般。駭然的臉,驚慌的表情。是它。
它呆瞪著他,他呆瞪著它。
是他。
那張臉有些熟悉,卻又有點不同。
「夜影?」
它回過頭,看見她。
「怎麼了嗎?」她好奇的問。
慌張的,它搖了搖頭,把粗如手臂的竹筒放進水裡,攪散那張臉孔,攪散他。
將竹筒迅速的盛滿了水,它掉轉過頭,快速的跑向她。
但那張臉,卻映在腦海,久久不散。
它有些不安,吃飽了,還是不安。
惶惶的,不覺中,它又回到了水邊。
流動的水反射著陽光,讓它的臉微暖,卻又不致灼傷它。
泉水不像她身上的金器,反射出來的微光沒那麼刺眼。它蹲在泉水畔,低頭看著水裡那張有些模糊的臉孔。之前洗澡時,它從未曾注意過水中的倒影,直到今天。它認得這張臉。很久很久以前,它曾經見過,那時候,這張臉還沒有那麼瘦,還有些肉,還沒有那麼醜。
那是它的臉。
他的臉。
「夜影,你還好嗎?」
它抬起頭,看見她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水邊,擔心的看著它。
它垂下腦袋,水裡的她,伸手搭在他肩上,輕問。
「怎麼回事?」
她的手溫暖如常,它伸出手,指著水裡那張熟悉的臉,小小聲的,嘎啞開口:「那是我……」
紫荊愣了一下,她朝水面看去,看見他和她的倒影。
他憂鬱的視線,和她在水中相遇。
「那是我。」
他又說了一次,說得好小聲好小聲,像在說一個秘密。
「嗯,是你。」她對著水裡的他,點頭。他抬起頭,看著她,怯怯的問:「我不是垃圾?」她一怔,抬首呆看著顯得有些忐忑不安的他,突然理解到,他之前為什麼那麼、那麼膽小,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垃圾。心口,猛然一縮。
她忍住湧上眼眶的淚,正色的看著他,溫柔但堅定的說。
「不,你不是垃圾。」
「真的?」他遲疑的問。
「真的。」她確定的點頭,給他保證,「你不是垃圾,絕對不是。」
他露出了一個小小的,不好意思的微笑。
那笑,讓她莫名想哭。
她沒有哭,她忍住了,但她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是他。不是它。即使回到了洞裡,回到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他還是開心得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你不是垃圾,絕對不是!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中,最在乎他的人。只要想著她,似乎連擦地板、掃垃圾的勞役都不那麼辛苦了。紫荊。
她說她叫紫荊。
他記得。
不自覺地,他露出了傻笑。
他還記得,那是一種花的名字。
那種花,有著淡淡的桃紅,還有著像翅膀一樣的花瓣,柔柔的,好像隨時都要飛起來似的。
很久很久之前,他見過那種會開了滿樹的花朵,他幾乎忘了。
可最近,久遠以前的記憶,漸漸開始一一浮現。
慢慢的,他記起一點、又一點的片段,在人間的片段。
一朵花、一片雲,幾張模糊的臉孔。
浮光掠影。
有時,那些破碎的記憶讓他心驚、憤怒,但他記不清,只有殘餘的怒氣。
他不喜歡去回想,所以他和以往一樣,拋棄它們,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紫荊。溫柔又善良的紫荊,會煮飯給他吃的紫荊。他閉上眼,想著她,他只要記得她就好,他要把她刻在心裡!
「垃圾!」
兩個字,把她秀麗的面容敲散,它驚慌地睜開眼,看見主人走進來。
「去端一盆洗腳水過來!」
它快速的打了水,匆匆端來,跪在床邊,替主人脫鞋,洗腳。
才替主人的大腳清洗到一半,主人就瞇起了眼,低頭嗅聞著它。
「垃圾,這次的供奉者,好像很香啊。」
它冷汗直冒、心頭狂跳。
兩百年之前,曾有個供奉者,就是被赤尾大人迷惑,硬拖進洞裡,連皮帶骨給吃掉的。
它知道,主人之前也吃過供奉者。
「我……我不知道……」它低垂著腦袋,舔著乾澀的唇,緊張的說:「我沒見過,我上去時,人……人類都已經走了……」
它還沒來之前,主人是負責去拿供奉的,因為那會有接觸到陽光和巫覡而受傷的可能,所以沒有妖怪要做。對妖魔們來說,低賤的人類,只有兩種。香的,和臭的。香的好吃,臭的難吃,但聊勝於無。能阻止他們的,只有巫覡們所設下的那扇無形的門。
它可以感覺得到,主人冷酷的視線,掃過它的頸項和腦袋。
不要怕、不要怕,它緊縮著身子,恐懼的告訴自己。
回來前,它記得把自己弄髒了,還去垃圾裡滾過了一圈,它把她送給它的東西,全藏在森林裡。
它已經完全去除了她的味道,主人不會知道的。
即使如此,那冰冷的視線依然叫它如坐針氈。